宋瓷之美
我的案头清供是几片宋瓷。薄胎、厚釉、冰裂纹,色取天青、粉青、炒米黄不等。灯下夜读时,拂不去的总是一片晶莹的静美。
也许它们来自城外的菜园,宋高宗退位时住的德寿宫就在此处。赵构是位典型的中国文人,战乱的颠簸和政权的孱弱,使这位风流天子对^***由无奈而心灰意冷。他需要精神平衡,自以为心中还藏有一片艺术之境。他不愧是位一流的艺术家,不仅对陶瓷、书画、园林一往情深,还能亲自为南宋画院出试题招聘画师。还记得那次考试是唐人诗句——“竹锁桥边卖酒家”。入考画师多数在成片竹林里,画一小酒店。独李唐所画不见酒肆,却在桥边挑出个招牌,上写一“酒”字。高宗大喜,为此写下了“李唐可比李思训”的御批。他有兴致时写几笔瘦金体,所画的小笔山水,已没大唐的气势,专写烟岚昏雨的凄清和朦胧之景。
他需要呼吸自然的气息,把皇家御苑都建在凤凰山上。也许受理学风气影响,宋宫皆仿江浙民居,崇尚简静,黑白分明,不施五彩。他望一眼宫内陈设,只有几件张浚进贡的北宋汝窑瓷器。他渴望能再烧出这种春水般柔和清澈的釉色,那是一种雨后初晴时淡淡的天青色,如美玉般可望而不可求。他黯淡的眼和心被这种波光折射出一种高贵静穆的情感。他沉思良久终于下旨:设修内司和郊坛下官窑,烧瓷!
它们也许来自乌龟山的郊坛下旧址。每当我步入南宋官窑博物馆,端详着修复后的龙窑,眼前常会化出一片幻景。在那个千峰翠色的春天,一位满腹程朱理学的^***,展开按青铜器和玉礼器绘制的图录。细雨中一群身披蓑衣的窑工,表情缄默地燃香祭完窑神。坐定,喝一口酽酽的茶,捧起素胎上釉。在炉口看火焰的变化,根据变化迅速地选择时机加柴或封火。他们都是千里挑一的高手,把釉面的天然开片作为追求的境界。官窑的开片,本来是一种缺陷。但窑工们却凭着经验化腐朽为神奇,烧制出蟹爪纹、鳝血纹等不同纹饰。为了使裂缝着色,与“紫口铁足”匹配,又用墨汁、茶叶汤等高丹宁含量的液汁,染出了“金丝银线”的天然意趣,使宋瓷一跃成为中国陶瓷史上残缺美的顶峰。
只见春风杨柳中,一炉新瓷开窑了。窑场上一片肃穆。临窑督造的修内司^***,小心地捧起瓷器细细查看。如冰似玉无疵点的选入宫中,供皇上享用。稍有缺陷的,当场摔碎,决不流入民间。这就是南宋官窑传世稀少的原因。宋瓷的特点一是摹古,仿礼仪用器。青铜器虽好,毕竟体积太大,只能供于高堂。二是追求玉的效果,君子比德于玉,还是个“礼”在作祟。民间可管不了那么多,耀州窑、磁州窑,都以刻、划、绘为手段装饰器身。而高宗却嫌这些乱,他说“烟波名利不如闲”,有点儿看破红尘了。他喜欢简静之美,就没让它们跨入皇宫一步。当然,也决不允官窑流出宫外。难怪苏富比拍卖行在香港拍卖的一件南宋官窑六方洗,成交价为2500万港币,拍出了中国瓷器的天价。
我那静静地伴我夜读的宋瓷呵!你们究竟来自何方?从寻找修内司窑址到仿制南宋官窑,已成了时下杭州的热门话题。可对于我,你仿佛是残缺的南宋的缩影。一首凄清婉约的宋词,一种弥漫着哀怨的境界。你像一位早逝的美人,留给岁月一瞥销魂的波光。那些淡泊到没留下姓名却留下精神的窑工上哪儿去了?那种创造了精光内蕴的大境界的艺术氛围上哪儿去了?
其实,世间人人都是收藏家,而收藏家是孤独的。我那案头的瓷片,就很难让人清玩出一份优雅。
呜呼!宋人的气息已消散于空间,南宋官窑可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