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敬重之心不可无,迷信之念不可有。信仰之道:敬之,重之,不究其详。君子之于道也,不执着,不拘泥,不远离。
人的生活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内心世界与外在生活。
内心世界的满足,需要的是对世界、自我、生命本体及存在价值确凿无疑的信念,是一种静如朗月的境界。获得这种境界的探索过程亦是个人对真善美追求的过程,无论这种信念是来自外部传播或是自心证悟,人生的意义和外在的道德都需要以这种信念为支撑。
外在生活,无论远古,无论宗教时代,无论现代社会,始终都是物质性的。人的一切生活都是要由具体的物质、具体的步骤、具体的结局来完成的。实实在在,就是我们所见所处世界的根本特性,任你是得道高僧,也不得不依赖于每日的柴米油盐。所以,在外在生活中,所有历史阶段所有人的所有行为本质上都是遵循唯物主义的。
内心生活与外在生活都是人所必需的,但因为它们诉求的目的不同,所以内心世界与外在生活是需要以不同的思想来加以指导的,或者说是以不同的原则来得到满足的。为此,人类有史以来产生了两种最基本的学问:一种是关于存在是什么的学问,探求的是存在的本质;一种是关于怎样存在的学问,探求的是存在的方式。两种学问分别担当着不同的功用。
探求存在本质的学问,为人类社会提供了精神寄托,为身处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提供了精神家园,为俗世间的苦难和疲惫提供了休憩的港湾。它的作用如同母亲的怀抱,如同绿色的森林,如同洁白的初雪,如同静谧的湖泊。
探求怎样存在的学问,为人类社会提供了实践的工具,为身处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提供了处世方法,为俗世间的空寂与无聊提供了振作的动力。它的作用如同夏日的朝阳,如同少年的爱情,如同雨季的闪电,如同醒人的咖啡。
人不可无精神寄托,人亦不可脱离现实生活,二者并行不悖,方是最协调、最和谐的生命之曲。信仰属于前者。
信仰的作用有三:一为归宿,二为动力,三为警戒。
生死大义、存在本质是人类永远好奇的难解之谜,同时也是诸多思想体系产生的基本动因之一。生老病死的无情存在,使匆匆的人生有如逆旅,同时也使生命的价值面临严峻的考验。对永恒的探索直接导致诸多思想流派的产生,而对“是否存在永恒”、“如何获得永恒”之回答,就产生了不同的信仰。可见,信仰首先是人类终极关怀的需要,因而其最基本的作用就在于为人类提供精神上的归宿,为现实世界中奋斗的每一个人提供安身立命的根基。无论天堂,无论理想社会,无论人格之完美,无论声名之不朽,最终都是对永恒向往的满足,都是为了让漂泊的心灵找到一个叶落归根的家。
归宿的存在,同时也是动力的源泉。一方面,完美的偶像、天人合一的美好境界为人类提供了道德追求的目标、典范、动力和渊源,为真善美提供了存在的合法性、合理性和必要性,为身心合一的道德追求提供了依据。另一方面,为了获得永恒,人们会在短暂的人生中做出不平凡的努力。信仰上帝者,为进入天堂,就会体谅宽忍,以博爱之心待人;信仰佛教者,为得到永恒,就会行善积德,以度世之心待人;信仰儒学者,为精神不朽,就会立功、立德、立言。信仰使生命的外延得以无限扩展,信仰所产生的动力是非常伟大而坚韧的,这种动力对个人修身、社会风尚所产生的影响也是不可低估的。
归宿的存在,同时也是一种警戒。在所有的宗教世界里,人都可以获得“再生”或“永生”,善恶都可以得到果报,且“再生”和“永生”都作为果报与善恶紧密相联,从而为作恶提出了非常严重的警告。如地狱,如万劫不复等都属此列。即便是宗教色彩极其淡泊的儒家思想,也强调“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类似这样的警戒,对个人行为,对社会道德都会产生不可低估的正面影响。
现代科学的发展,黯淡了宗教信仰的光芒,而“一世观”的思维,又不可避免地导致“一次性消费”的泛滥,导致对人生的大把挥霍,从而在世界范围内出现道德衰败与信仰危机。吸毒、腐败、道德沦丧、良知泯灭,无不与信仰之动力与信仰之约束的阙如有关。这固然是自然科学发展的必然趋势和结果,而且科学对人类自身的解放也的确是进步的,是值得肯定的,但在道德和心灵家园方面所付出的代价亦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的。
小时候,不理解为什么科学如此进步了,西方人还依然执着于自己的信仰。难道他们不知道达尔文已宣告了上帝的错误吗?长大了才明白,存在的本质远非教科书上讲的那么简单,对存在的深层次思考永远不会因科学的进步而变得无足轻重。同时,更发现,人类的精神寄托竟是如此重要,科学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却也在加重我们的迷茫,对生活、对生命、对遭遇的不断感悟,使我们不得不抛开现实,去思考和寻求更永恒的关怀。我们必得为存在找到意义,必得为真善美的追求觅得依据,必得为正义战胜邪恶寻见理由。此时,再严谨的物理数学都无济于事,我们要么如孔子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未知生,焉知死”的精神忘掉寻找理由的必要;要么如释迦牟尼般证得“非空非有,非非空非非有”的“妙有”境界,以慧眼洞彻十方世界;要么就感激上帝的赐予,以“小”我的心态皈依于我主温暖的怀抱,如小孩般安详休憩,于红尘中获得一份安逸。显然,孔子的方法需要很强的毅力,世尊的法门需要极高的智慧,而惟有上帝的怀抱,不需要我们做什么,只要轻松地睡在他的怀抱里就够了。因此,西方人选择了一种最轻松、最简单的解脱和休憩之道。
所以,当有人惋惜、遗憾甚至嘲笑牛顿晚年转向神学研究时,我却对牛顿为何转向神学怀有全新的认识、谅解和尊敬,那是一种敢于重新思考的豁达与落寞,一定意义上已臻化境。当有人不理解西方现代社会为什么科学如此发达却依旧信仰基督、上帝时,我却感觉这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因为对于现代人而言,神话是否实有其事并不重要,关键是要保留那么一份谦逊、诚实、善良、友爱、奋发有为的精神家园。如此,亦可使尘世间的一切作为蒙上圣洁的光辉,使一个平凡的人能够在上班的路上体会到雪地里小鸟的快乐。以童话之心理解世界,以现实行为处置周遭,这何尝不是一种和谐有趣、生机盎然的处世之道呢?
2004年底的印度洋海啸,在《新京报》上引发了一场关于“是否应该有敬畏”的辩论。这恰恰触及到了现代社会的一个根本问题。也即,在以科学和理性为主导的时代,还要不要保留一份对宇宙、对大自然、对冥冥中不可思议的力量的敬畏。这是一个很重大、很严肃的问题。现代人类是在挣脱了中世纪的宗教枷锁后获得精神上的独立与自由的,这场思想解放运动,使人类彻底摆脱了仰视膜拜的地位,开始正视并珍视自身的尊严,其对科学、文化、经济、政治和社会发展的巨大推动作用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正所谓“矫枉过正,过犹不及”,这支突破之箭也带来了破坏性的后果,它使人类自身失去了自我约束的理由和能力,享乐主义的泛滥、道德依据的缺失、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彼此不能和平共处等等,都是其表现。而这正是许多有识之士疾呼“敬畏之心归来”的时代背景和缘由。大海啸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它使人类再一次感受到了自身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和渺小,同时也让我们沉思,在如此脆弱的生命世界里,为什么我们还要整天战争、残杀、仇恨和攻击,为什么我们不能团结、友爱、和谐相处,为什么我们不能容忍他人对世界另类的看法呢?我想,这才是提倡敬畏之心真正的用意所在。
但是,敬畏,又的确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和使用的词汇,因为“畏”本身包含了屈膝、仰视、膜拜等概念,容易使人丧失高昂、自信、积极向上的主体性。所以,反对提倡敬畏者,也同样是出于危机和警惕意识,是无可厚非的。既然二者都抱有良好的初衷,那么该如何取舍呢?我想,我们不妨提倡“敬重”。
“敬重”,是一个平等对待的词汇,它包含了慎重和谦虚,更适宜表达“天人合一”、“物我平等”的理念,不使“天”凌驾于“人”之上,亦不使“人”凌驾于“天”之上。更何况,即便现代科学已经证明我们所处之世界的唯物性,宇宙、天地、大自然也仍有足可令人敬重者。其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令人相形见绌的力量、不可思议的广大悠远、无法言之确凿的因何存在以及藏在这种厚重外表之下的深邃、无言,都足以让我们产生肃穆、感激与敬重。然而,我们并不需要因此低下我们高贵的头颅。这样一种敬重之心是为了使我们的言行更象一个高尚的人,而不是要跪倒在任何偶像的脚下。我们要通过一种高贵的信仰,获得一种高尚的精神,形成一种优雅的举止,使我们世世代代能够与天地大自然和谐共处。如此,我们既获得了自由,又得到了归宿,我们的心灵就会既充满对未来的向往、对人生的自信,又时刻保持一份感恩的情怀、平常的心态。这样的自由也许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它是不饥渴、不焦躁的自由!是与天地万物相融相共的自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
由此,我想到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处世之道。我想,这大概是人类有史以来对待世界、对待生活所选择的最佳态度。
敬,说明还是信有天道、信有天理的。但是,对普通老百姓而言,生活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一日缺米断炊,就会歧路彷徨,让大家明白“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实在没有必要;同时,宗教探索也极易落入子虚乌有的争论,甚至因“教义在天,难以实证”而导致大规模的信仰冲突与战争;对于智慧不足的人而言,宗教信仰又极易走向迷信。所以,不如采取“只信其有,不究其详,乐天知命,从容以待”的态度。如此,既可以得到终极关怀的满足,又可以将精力集中于现实生活。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安贫乐道,坦荡无忧,自信坦然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这样的人生态度无疑是最好的了。所以说,君子之于道也,不执着,不拘泥,不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