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场吗?
宋晓霞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研究)副编审
主要从事当代美术批评与研究
刘小东的绘画是大陆美术80年转向90年代过渡阶段的一个"衔接点"。在他之前,80年代的现代主义运动一直集中在意识形态问题上展开。在他之后,是将"无聊感"推向极致的"玩世现实主义"。立足于意识形态批判立场的评论,批评他的作品是文化上的妥协和逃避。着眼于学院写实的技法传统的评论,将他描述为"乡土写实主义"和"古典写实主义"之后的"新写实"。而在以观念和装置为媒介的实验艺术家眼里,刘小东有可能是迷恋手绘趣味与写实观念的最后一代文化"遗民"。解读刘小东近十年的作品,将有助于透视写实绘画与多重历史语境之间的关系,也为我们讨论和质疑艺术的真实性问题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文本。
十年前,"刘小东油画展"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展出的时候,我和许多人一样眼前为之一亮。因为此前的中国美术对于人的现实经验,还未有过这样富于个人感性和现代感的表述,无论是当时刚刚经过的85前卫艺术运动,还是长期在画坛上占居主流的现实主义美术传统及其自新时期以来的种种发展。
刘小东所画大都是日常生活场景和物质生活境遇,这里不妨把他的作品和中国以往描述日常生活形态的写实绘画作一番比较。
我们先把他的《晚餐》(1991年)和近半个世纪前李宗津的《北京早市》(1947年)放一处看看。《北京早市》中的"细节描写"是传统写实绘画对客体的再现,近景的伙计和摊位上的物什象写生一样实在,它们与中景的食客、远景的城楼、街宇和天空,共同构成了一幅和谐、完整的风俗图,既有地方风味、人情世俗,也有优美的乐趣与情致。刘小东《晚餐》中的吃食和人们的面相一样有种肆无忌惮的感觉,李宗津将早点的油渍温婉地包进了画笔,刘小东却将生肉翻出来给人看,这细节上的趣味自然迥异。
再看他的整个构图,正上方一根烟囱突兀地从右向左横贯整个画面,既与画的上下框平行,也与前景同样从右向左横贯整个画面的饭桌平行,面向观众的四位食客静物一般。头顶平齐地构成画面正中心的又一道横线,这还不够,桌上点烟人嘴上叼的烟卷竟然与画面右侧立者手中的烟卷又构成了一道潜在的横线。在一道道上下平铺的横向构图中呈现出来的物象,就有了某种暴露的意味:斜刺过来的眼神里交织着袒露的欲望,桌下绞纽着的手势泄露出隐秘的心事。
还有,刘小东的画法也有意思,他不是用造型、色彩和体积"塑造"人物或物象,却是在"塑造"人物和物象当中包含着的那些杂乱的信息和物质的痕迹。这情形好象是写人并不描述他额头上的沧桑,却让我们望到他灶上日积月累的油腻污垢,一眼便知人物平日煎炒烹炸的日常起居,虽然有些脏相,可是更觉得这日子同人有着切身的关系。刘小东要让画中形形色色的人和物一起参与他的叙述,直观地呈现自己体验到的社会和物质的生活境遇。
不仅如此,他还借用摄影的观看方式,用画面左下角两位象是回看镜头的食客把观众--画面外的看客拉了进去,一旦你观看便逃不脱与画中世界的某种关系。只要你看了你便在场。
刘小东的这一手儿,既不是客观的描摹,也不是主观的抒情。他的办法是把日常场景和日常物品这些外在的物质世界,随机地转换为个人直觉到的内在现实,让画面成为积攒和陈列我们时代生活形态的场所。象刘小东新近完成的《猪》,看上去仿佛只是记录下自己随意的观察,然而,这不仅仅是记录现实,同时也是对现实的一种判断,它是刘小东为自己体验到的生活形态创造的一种形式感。它不光为转型中的社会提供了一则空间和时间的切片,也影响着我们对中国生活和中国人的观察、体验与想象。因此,它改变了我们关于现实的观念,也改变了我们关于现实主义的观念。
现在再通过一组不同时代的人物群像,说明绘画叙述的个人性与现场感怎样改变了中国现实主义绘画的叙述形式与观念。
先看温葆1962年的名作《四个姑娘》,这是共和国时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绘画中少有的非主题绘画家温情地描绘了四个姑娘的肖像,使之至今仍有纯真、感人的魅力。这四位姑娘憨态可掬又有一点忐忑不安,象是坐在摄影镜头前担心不能给观看者留下优美的形象她们身后的屋墙与窗台上静物般的日用品象一片安详和谐的风景,将姑娘们单纯的目光融入其中。尽管画家用心地刻划了她们不同的神情、体态甚至心理,可是理想化的美感将她们统一起来。姑娘们健康的身体、红润的肤色不是由你在现场品味到的。而是由某种美感原则笼罩在金色的暖调中,让你不得不拉开距离,站到美感原则的"黄线"以外去欣赏她们。
相比之下,刘小东的《美少年》(1990年)只是幅记录性的小画。少年们也象是在摄影镜头前,虽然同在此一时空当中,他们的心思却不知各自游弋在何方。他们立足的地方,是局促不平的一隅,脚边满是新翻出的大土坷垃,身后的砖房一看就是临时的东西,好象拍戏用的假景,戏一散就会拆掉。少年们的脚站在碎裂的大地上,少年们的手大都僵持在裤兜里,他们的嘴紧紧地闭着……动作只是动作,并未导向任何明确的结果,它们只是在时间中存在过的场面。十年之后,我们重新看见这些动作,便感觉到了时间的存在。刘小东的记录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匿名的现实,一个时间的"现场"。这是用一双人眼对可疑的、苍白窒息的历史现实的打量,震惊、创痛、迷茫、失落等等词语,在这目光里直观有如前景中的白色塑料袋。《美少年》带来的不是令人愉悦的青春美感,而是"现场"的震撼。刘小东以个人的知觉体验为形式感,以身边的生活现场为底子,直接记录了"思想转弯"、社会转型给日常生活带来的种种参差的形态,以及在八九十年代之交政治文化困境中延续着的中国社会。
接下来我想谈的一幅人物群像是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康巴汉子》(1980年)。20年前,陈丹青的《西藏组画》用"日常性"击碎了我们信奉多年的"典型性",以摄影捕捉现实的直接性取代了此前中国油画中的文学性②,开始走上将现实主义还原回中国的现实的道路。穿越20年来中国美术"从现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1995年在比利时布鲁塞尔举办的中国当代油画展名)留给我的重重印象,再度端详陈丹青画的康巴汉,瞧着那毛发、前额、下巴、饰物以及石质般的躯体,我却寻觅出西方古典油画的影子。不是么?庄严的量感、高华的境界,还有藉米勒渲染的"普罗大众"的意识形态。然而画家和我们都没有同这些强悍的生命一起 "在场",我们是从与他们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命运里表达着倾羡之心。陈丹青曾但言他不过是藉西藏为视觉来源在中国来还古典油画之魂。此刻感动了我的"真实",并不是康巴汉子身上的酥油味,而是作者当年对有文化有教养的写实油画虔敬诚恳的追慕。
写到这里,我不禁要把刘小东的另一幅人物群像《青春故事》(1989年)拿过来比较,看看陈丹青当初开启的道路,在刘小东这里有了怎样的"成果",也看看在80年代初和90年代初这两个历史的转折点上,中国的现实主义绘画与现实的关系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看过《西藏组画》再来看《青春故事》,其间最大的变化是叙述的角度从民族的、历史的集体意志。回落到个人的、此刻的自身亲在。它不再是对凝缩的历史时空中无名的生命之花的礼赞,而是对此刻我辈的个体肉身偶在略带青春自怜的审视。多年来我们已经相信个体不在场的合理性与正当性,我们习惯于以中国人或阶级总体出现的叙述者替代独特的个体言述,《青春故事》却不再是从中国的国家和民族性的角度,而是从个体的处身性来观照个人的困境。当初不入画题的"物品",在个人的、现场参与者的视角中却可能是值得玩味的视觉"意象"。昔日高扬的人性、自由、平等之类的时代价值,才可能转化为和生肉、鲜啤一样具体切身的生活经验。瞧瞧刘小东对这群同伴儿的叙述,语气率性、放肆、自然随便,象私下闲谈时所发的议论,既不避讳上不得台面的细微末节,也一点儿没有开会发言的正腔,真让人疑心他怎么敢用油画这样来讲话。他在画布上的手腕和教养无疑是学院的传统,可是他的眼睛却敏锐地搜索着当下现实中的个体生活形态。通过个人的叙述,中国的现实主义绘画终于摆脱了概念化的硬壳,建立起与现实的血肉关联,至少让咱看了就认出:这就是我们自己,就是我们此刻的一种状态!尽管这个现实只不过是中国社会形态中的一个小圈子。
以往的中国美术大都以社会化的"公有现实"为素材,表达了为社会所共识的意识形态与美感。文革以前高歌猛进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美术,从"求真"出发最终被纳入意识形态范围成为正大治宣传的工具。文革后试图以"真实再现"书写文革的"伤痕美术",侧重对社会事件和现象"艺术描写的真实性和历史具体性",尚没能进一步反思和质疑从文革到新时期的当代历史,便很快转入"乡土现实主义"对普遍人性的叙述中。中国现实主义绘画在"求真"的道路上,再次偏离了中国的现实。80年代中期兴起的"新潮美术",在"进步/发展"的线性历史共识下,以西方现代主义为利器,欣然投身到激进地反传统的文化运动中,它与"启蒙时代"的"文化热"合流,使"现代化"的乌托邦前景成为新的、隐形的文化霸权。在这种公共的叙述下,我们无从了解当代历史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是如何开始和怎样进行的,也就无从触摸到历史的真实。刘小东的绘画显然是以个人的叙述为基础的,他的视点是现场参与者,他本人和画笔与画中的人物共处在一个生活情境之中,需要面对相同的生存处境。他的绘画记录了自己观察和目击到的现实生活,叙述的纪实性使他在现实主义的传统中修正了个人与现实的关系③。
纪实性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思想资源或视觉风格,然而中国艺术界长期处在"反映论"的围困下,虚假的现实、扭曲的真实亟需恢复到常态中来,何况在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政治文化困境中,借重纪实性也不失为一条突围的道路。在90年代繁复的中国文化现实中,纪实性的观念不仅在美术界,同时也在电影和摄影等领域造就了一场富有意义的文化实践。
并非出于偶然,这场纪实性的文化实践活动,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多是从记录身边的生活开始的,并且把是否"在场"看作是有无勇气和信心面对和审视自己的人生的尺度。"中国新纪录片"的肇始者吴文光回忆1988年开拍《流浪北京--最后的梦想者》的情形说:"我是腻烦了从前那种在安排和授意下'制造作品'的拍摄方式,想完全个人方式地自由一把,最直接的起点就是,把镜头转向最熟悉的人,我是从身边的朋友开始拍起的。"④这部1990年完成的110分钟的纪录片,以个体写作的方式,呈现了身边的现实空间里个人的生存状态,以及作者的现场体验与直觉。"第六代"影人中的佼佼者张元,也以关注身边的生活作为自己和"第五代"的区别⑤。他们的作品采取了同仁朋友圈子内的合作方式,象张元是刘小东《张元向宁岱求婚》(1990年)的画中人,崔健则在张元的影片《北京杂种》中出演自己。在前文说到的《青春故事》里,王小帅和喻红分别位于刘小东画面的中央与左侧,而喻红和刘小东又在王小帅的第一部影片《冬春的日子》③饰演了春和冬,影片的故事就以王小帅和刘小东的个人经历为素材。用身边的人,讲身边的故事,固然这也是由于经费等客观条件的限制,不过关键还在于他们自信自己是90年代文化现场的目击者。
身边的现场所特有的直观性和真实性,有助于他们建立起个人的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叙述方式。纪实性在这里不单是一种新的影像风格,也应当是认识自己和现实存在的一种思想方法。刘小东近十年的绘画就是他对自己和现实存在的一种探询。
注释:
① 当时陈丹青对《康巴汉子》自述道:"他们目光炯炯,前额厚实,盘起的发辫和垂挂的佩带走路时晃动着,沉甸甸的步伐英武稳重,真是威风凛凛,让人羡慕,他们浑身上下都是绘画的好对象,我找到一个单刀直入的语言;他们站着,这就是一幅画。"《美术研究》1981年第1期,第50页)以无意义的场面入画,可以说由此滥觞。
② 刘小东自觉到绘画中的纪实性倾向,他在《尊重现实》中写道:"现实主义对我来说具有纪实性和直接性。我依托在这个基点上,心中感到实在。"(《美术研究》1991年第3期,第8页。)
③ 吴文光《回到现场:我理解的一种纪录片》,载蒋原伦编写《中国当代先锋艺术家随笔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5月。
④ 张元:"语言故事是第五代的主体,他们能把历史写成寓言很不简单,而且那么精彩第去叙述。然而对我来说,我只有客观,客观对我太重要了,我每天都在注意身边的事,稍远一点我就看不到了。"(郑向虹《张元访谈录》,《电影故事》1994年第5期)
⑤ 该片在意大利、希腊等国家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影片和导演奖,并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入选英国广播公司世界百年电影史百部影片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