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夜晚，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家乡时听书的事情来了。
七十年代的中原农村文化艺术活动是极为落后的。放电影除了“老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就是宣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经典豫剧《朝阳沟》，我们几乎能够背出全部台词了，连常玩的游戏里也都是“冲啊”、“缴枪不杀”之类的豪言壮语，要么分角色扮演栓宝、银环、二大娘。最令人期待的是唱大戏，但最快也要等上一年时间才能轮到。在漫长的时光里，最实惠、最过瘾的娱乐方式就是“听说书戏”了。
一般是在农事闲暇的空挡里，村上有一两个爱张罗的人出面主事，请来一两个说书的艺人，唱上三五天。报酬很简单，多是主事者家庭管艺人几天家常便饭，临了艺人们提着口袋挨家收取一些红薯干、玉米之类的常见粗粮，给多给少全凭自愿，一碗不少，一瓢不多的样子。
说书的形式有“鼓儿词”、“大调曲”、“快板书”等，但最耐听的莫过于“坠子书”了。“坠子书”就是“河南坠子”，一般两个人表演，一个拉弦子、一个打板唱。也有一个人自拉自唱的，但一个人的表演太“吃功”，艺人还要用脚钩住一个固定的装置，作为打板专用，而且表演上相对受限制；只有身怀绝技的表演者才能一个人演出“彩”来。记忆中说书艺人们多为盲人，学艺专注，演技精湛者甚多。
晚饭之后，各家的人口有说有笑地搬着板凳、椅子向说书场地聚拢。见书场中央已经摆放了一张方桌，两把小椅，桌上平放着一把“坠子书”专用的“坠胡”，又名“坠琴”或“二弦”，长长的琴杆、大大的蛇皮琴筒，两根粗粗的琴弦，使得拉出的伴奏音域宽广浑厚。为了保证观众能够看到艺人的表演，桌子上一般放置一盏过去常见的“马灯”照明，虽然昏昏暗暗，但大伙儿欣赏的多是说和唱的嘴上功夫；有的人干脆就闭着眼睛，随着艺人的说唱而喜、怒、哀、乐，是名副其实的“听书”。
等人们聚拢得差不多时，艺人缓缓落座，抄起坠胡左手按着琴头，手指操紧弦轴，右手轻轻拉动马尾琴弓，与两根琴弦交汇摩擦调试琴音。四度定弦A、d，音域约两个半八度。仅仅是一个调（tiao）音，便能把听书人的欲望调(diao)得老高。不经意之间，艺人竹弓上的马尾开始在两根琴弦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梭行走，或行云流水，或如诉如泣，或热情奔放，或山崩地裂，或十面伏兵，或冲锋陷阵，或怒发冲冠，或烟消云散，或浅吟低唱，总之，所有的情感、冲突、矛盾、化解等人生理念尽在其中蕴含，这就是河南坠子表演之前艺人首先献上的“二十八板”曲调。单单就凭听这一曲，就能让人如醉如痴，每个人都能从中感悟到自己想要得到和想要表达的东西，懂行的听者就能把表演者的功力判定个八九不离十了。
坠胡音色高亢、柔美，除用于伴奏之外，还可用于独奏和器乐合奏。由于它的音域非常宽广，声音柔和，音量也比较大，与别的乐器有所不同的是它可以惟妙惟肖的模仿人声、唱歌、讲话，甚至鸟兽的叫声等等。高超的表演者一个人坐下来不仅是千军万马，还是鸟语花香，活脱脱一台引人入胜的大戏。听多了这样的演奏，对我童年产生了很大的诱惑，我曾向妈妈哀求说：“让我跟着他（说书艺人）一块儿走吧，我要学拉弦子。”妈妈却一巴掌打在我的头上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说书行是下九流，你学点啥都比这主贵；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把你的嘴撕叉。”便再也不敢去想了。
一段起起伏伏的二十八板过后，艺人们开始“正本”，说唱之前免不了活跃一下现场气氛，来几句“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野地的兔子也卧好了，我的二十八板也拉了了。”之类的大实话。这时候，就有现场的听众暗自发笑，你想啊：我们都坐的老老实实的，他偏说是“野地的兔子也卧好了”，这不明摆着骂人吗？但却无人去计较，一笑而已。
但凡说书艺人都有几段拿手的好戏，最常听的有《老来难》、《包公案》、《呼延庆打擂》、《五鼠闹东京》、《三子争父》等。最难忘的是十岁那年听的《寡妇难》。
1975年文革时期，我家隔壁邻居在许昌工作的大哥，因陷入残酷的政治斗争，思想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在家中上吊自杀，撇下大大小小三儿一女艰难度日，到1977年已愈两载困苦岁月，个中艰辛别人只有看在眼里，可能只有大嫂自知了。偏巧那年来了一位能说会道的艺人，头天晚上就来了一出《寡妇难》，从正月一直唱到腊月，把寡妇一年到头的心酸事抖搂得淋漓尽致。其中唱到：“别人家下地干活人两个，寡妇我看着眼发慌。回家来大孩儿不哭小孩闹，大锅不热后锅也凉……”加之曲调哀婉，幽怨，凄凉，表演声情并茂，动人心弦，坐中“啧啧”之声四起。唱到痛处，大嫂联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满腔委屈如火山喷发难以自制，猛然间在书场里放声痛哭，任凭左邻右舍拉劝不住，四个孩子也围着大嫂放开悲声，直引得书场上哭声四起，其状至今历历在目。
说书人在人们的斥责声中当场卷旗收兵，连夜灰溜溜地离开了村子。
——从此，再没有听到过柔肠寸断的说书声！
2009、2、9 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