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太多了,恐惧死亡,恐惧黑暗,恐惧失业,恐惧先生或太太,恐惧危险,恐惧匮乏,恐惧没人爱,恐惧孤独,恐惧不成功。这一切恐惧不都是一种恐惧的表现? 所以我们要问:我们是要处理单单一种恐惧呢? 还是处理恐惧的事实本身? 我们想了解的,是恐惧的本质,而非恐惧在某一方面上有怎样的表现。如果我们能够处理恐惧的本体事实,我们就能够解决某一种恐惧,或者处理某一种恐惧。所以,请不要拿着一种恐惧来说“我一定要解决这个恐惧”。你们要了解恐惧的本质和结构,然后才能处理个别的恐惧。
心处于没有任何恐惧的状态是何等重要。因为,有恐惧就有黑暗,有黑暗心就迟钝,然后心就会通过种种消遣寻求逃避,不论这种消遣是宗教、足球赛、收音机皆然。这样的心是害怕的,清楚不起来的,所以不知道爱的意味何在。这样的心可能知道快乐,可是当然不知道爱的意味何在。恐惧摧毁我们的心,使我们的心丑恶。
恐惧有心理的恐惧,也有生理的恐惧。生理的恐惧譬如碰到蛇、走到悬崖边。这种恐惧,这种遇见危险的生理恐惧不就是智力吗? 悬崖在那里,我看见了,立即反应,我不接近这个悬崖。对我说“小心,有危险”的恐惧不就是智力吗? 这个智力是经过学问而累积的。曾经有人掉下去,所以我的母亲或朋友告诉我说“小心那个悬崖”。所以,这种恐惧由生理表现出来是记忆和智力同时在运作。然后,也有从生理恐惧而生的心理恐惧。害怕再罹患曾经很痛苦的病。曾经有过纯粹生理的疾病,我们不希望这病痛再发生,于是,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这种生理疾病,我们却产生了心理的恐惧。那么,这种心理的恐惧能不能因为完全的了解而不再存在? 我有痛苦,我们大部分人都有。那是一个礼拜或一年以前。这个痛苦极难忍受。我不要它再发生,我害怕它再发生。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请注意听。这里面有的是这个痛苦的记忆,而思想在说“小心,别让它再发生”。想到过去的痛苦就产生这痛苦可能再来的恐惧。思想为自己带来了恐惧。这是恐惧的一种。恐惧疾病复发,又带来痛苦。
思想可以衍生各种心理的恐惧:害怕邻居不知道会说我们什么,害怕自己不是可敬的中产阶级,害怕自己不符合社会道德(这社会道德其实一点都不道德),害怕孤独,害怕焦虑(焦虑本身就是恐惧)。凡此种种,都是以思想为依据的生活的产物。我们有的,不但是这种意识上的恐惧,而且也有隐藏于心灵深处的恐惧。我们或许能够处理意识上的恐惧,但是处理心灵深处的恐惧就难多了。我们如何揭露这种隐藏于心理深处的恐惧? 意识心能吗? 意识心以它活跃的思想能够揭露潜意识,揭露那隐匿之物吗(我们这里所说的“潜意识”不是指专门技术上的潜意识。这里所说的潜意识指的是没有意识到或知道的那些隐匿的层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意思)? 意识心,饱受训练以求生存,饱受训练以与事物之实然同行不背的心——你们都知道这个心有多狡猾——这个意识心有办法揭露潜意识的全部内容吗? 我认为没有办法。它或许能够揭露其中某一层面,而依照自己所受的制约将它改变。但是,这种改变不过进一步使意识心蒙上偏见,于是无法完整地检视潜意识的下一个层次。
我们知道,光是在意识上努力,很难检视内心深层的内涵。我们这肤浅的心除非完全免除制约、成见,免除所有的恐惧,否则就无法看。我们知道这个无法是极端无法,乃至于完全无法。于是我们就问了: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完全不一样的办法? 我们的心能不能经由分析、自我分析或专家的分析而掏空恐惧? 这里面牵涉到一样东西。我一层一层地分析自己,看我自己;我检视、判断、评价;我说,“这一点对”,“这一点错”,“我依据这一点”,“我去除这一点”。我这样分析的时候,我和我分析的事物是不一样的事物? 我必须为自己回答这个问题,看看真相如何。分析者与他分析的事物,譬如嫉妒,有所别吗? 没有。他就是那嫉妒本身。可是他想将自己与那嫉妒分开,以自己为一事体而说,“我将注视这个嫉妒,根除它,或碰触它”。可是这个嫉妒和分析者其实彼此是对方的一部分.
分析的过程牵涉到时间。这就是说,我用了很多天,很多年来分析自己。可是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害怕。所以,分析不是办法,分析需要大量的时间。可是,如果你家失火了,你不会坐下来分析,或者跑去找专家,要他“请告诉我我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时候你必须行动。分析是一种逃避、懒惰、无效。(精神官能症患者去找心理分析医师或许没错。可是他这样仍然无法完全治好精神官能症,这是另一个问题。)“意识到潜意识而分析自己”不是办法。心明白了这一点,就对自己说,“我不再分析,我知道分析毫无价值”,“我不再抗拒恐惧”。你们知道这样以后心会怎样吗? 心弃绝传统的方式,弃绝分析、抗拒、时间以后会怎样? 心会变得异常敏锐。心,经由必要的观察,变得异常集中、敏锐、活生生的。它会问,还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发掘它全部的内容:它的过去、种族传承、家庭、文化与宗教传统——两千年乃至于一万年的产物,心能不能够根除这一切? 能不能将这一切摆在一边,因而摆脱一切恐惧? 所以,我现在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这个敏锐的心——已经将必然耗费时间的分析摆在一边,因此已经没有明天的心——必须完全解决,现在就解决。所以,现在没有了理想,没有“未来”在说“我必须根除问题”。所
以,现在,心的状态是“全神贯注”的状态。它不再逃避,不再发明时间来解决问题,不再分析、抗拒。所以,这个心有了一种全新的素质。
心理学家说,我们必须做梦,否则就会发疯。我且自问:“为什么我非得做梦不可? ”有没有一种可以让我们完全不做梦的方式? 因为如果完全不做梦,心才是真正的休息。心活动了一整天,看、听、问;看云的美、美人的脸容、水、生命的运动,心一直在看;所以,等到它去睡的时候,它就必须完全休息,否则明天早上醒来,它还是一样累,一样老。
所以我们会问,有没有一种生活方式是可以完全不做梦,因此使心睡觉时得到完全的休息,从而得到一种醒着的时候得不到的质素? 要得到这种生活方式,只有——这是事实,不是假设、理论、发明、希望——你在白天完全清醒才有可能。只有你完全清醒地看到自己思想的每一次运动、每一次感受;清醒地看到你讲话、走路、听人讲话时深层的动机和线索,看到自己的野心、嫉妒,看到自己对“法国的光荣”的反应,看到自己读到一本书说“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胡说八道”时的反应,看到信仰所蕴含的意义——只有清醒地看到这一切,才有可能。坐公车时,和妻子、儿女、朋友谈话时,抽烟时,你为什么抽烟,读侦探小说时,你为什么读侦控小说,看电影时,为什么看电影? 为了刺激,为了性? 醒着的时候完全地清醒。看见一棵美丽的树,看到一朵云飞过天空,这时就要完全知觉内在和外在发生的一切,然后你就会看到自己睡觉时完全没有梦。然后隔天早上,你的心就是新鲜、勇猛、活生生的。
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三日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