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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网站已删了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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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七十二小时

作者:周雅婷 (作者是《生活》一个24岁记者,之前几乎没有采访和写作经验。)

《周末画报》发表了此文。随后《生活》网站已删了此文...据说影响太负面太坏等。



------(引言) 这场战争中,人类一直看似胜利在望,最终却一败涂地。


5月13日,聚源中学,活着的地狱(小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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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具尸体塞在白色的袋子里,并排摆在地上。我从未想过一生中会面对这样的一幕。
我蹲在地上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尸体几乎看不到尽头。人们在袋子之间走来走去,揭开每个袋子,辨认尸体的模样。确认不是自己的亲属,没有欣慰,又陷入紧张的寻找。一个女人蹲在地上,把袋子揭开小口,里面漏出两条细嫩的小腿,是个儿童,穿着蓝色的短裤那女人蹲在那里,犹豫了很久,最后站在他旁边的男人把袋子完全揭开。里面的孩子穿着白色的米老鼠汗衫,脑袋已经肿胀得无法辨认,整个脸是紫红色的,面目全非。我顿时头晕目眩,妇女坐倒在地,倒吸 凉气,嘴里啊啊地发不出音来。男人蹲下来,对着尸体哭起来。


我晃晃悠悠地勉强走出殡仪馆大厅,在路边剧烈地吐起来。这里是都江堰城外的殡仪馆。地震后的第二天。遇难的尸体如同货物,被放在卡车里运来。 工作人员每次把几个尸体摆在推车上,拉进大厅,并排摆在地上。推车就是超市里理货常用的那种。之后,尸体反复地被消毒水喷洒,但是依然无法掩饰阵阵尸臭。

  这里的很多尸体来自聚源中学—都江堰附近的一所乡镇中学。24小时前,孩子们还都在上课。

  我到达聚源中学的时候,它已经面目全非。半边教学楼完全垮塌,钢条狰狞地从另外半边张牙舞爪地龇出来。学校被封锁,除了救援人员谁也不能进 入。学校对面的篮球场倒是开放,连续的雨水把它搅成了泥塘。不过现在更像停尸房。孩子们的尸体就这样摊开放在篮球场上。我的脚深陷在黑泥浆里,被这样的阵 势吓呆,惊吓我的除了尸体,还有活人。学生的父母家人哭着喊着,跑来跑去,跌倒在泥里,再爬起来。

  操场上搭起了各种各样的简陋帐篷。每个棚子都如同骇人的坟墓,里面躺着死去的学生。家长们围在尸体旁边,送孩子们最后一程。他们为孩子换衣, 换鞋,仔细地用棉被包裹身体,再在上面放松枝祈福,最后烧纸烧香。整个过程伴随嚎啕大哭以及念念有词。每个被牢牢裹住的身体,都曾经鲜活,他们承载着家庭 的希望,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

   “她叫张蕾,我女娃。”这个父亲,看见我默不作声地拿着录音笔站在一边,走过来轻声和我说话。张蕾裸着上身躺在地上,乱发遮住了脸,我隐约看 见她嘴里的白牙。微微隆起的胸膛刚刚开始发育,却再也不会成熟了。她的母亲扑倒在泥里,一脸一身的泥,她咧嘴大哭,我才发现嘴里也是泥。我想看看看她的眼 睛,但是又害怕看见。亲戚们一边安慰母亲,一边不熟练地为尸体换衣。他们的生疏拯救了我,我始终没看到她的脸,我只是盯着她白皙的背部流泪。我本意没想 哭,更多是震惊,但是棚子里的烟雾缭绕刺激着我的泪腺和脆弱的神经。

  棚子里的每个人都在哭。一个侏儒蹲在火盆边烧纸。她的脸几乎趴到了火里。她女儿的尸体就在旁边的一扇白门上,包裹的被子一角漏出一根淤青的手 指。我想象这样的一个母亲要经历怎样的磨难才能像常人一样怀胎十月,更不要说抚养孩子到长大。如今,她这些年的付出,只换回了棉絮里一个冰冷的尸体。她前 后晃着短小的手臂,喊道:“我的孩子啊,你是好孩子啊,不应该啊……”

  我正揪心地看着她,一个爆竹的碎屑炸在我身上,右腿被灼烧得炙热,但是我一动没动,面对如此多的死亡,我还能为什么所动呢?炸在我身上的爆竹叫升天炮,预示死去的人将升上天堂。如果他们真的升上天堂,活着的人正在经历地狱。

  一个披头散发的母亲正在雨里追赶一辆黑色的SUV。她穿着拖鞋,溅起高高的泥浆。她拦住车,大喊:“我们要火化!带我们去火化场!”车主拒绝了,他的车上已经躺了3具尸体。母亲两眼通红,继续叫嚷:“我们要火化!”到SUV开走,她还是那句话“带我们去火化……”

  聚源中学计算机教师,老张,静静注视着篮球场。他身材瘦弱淡薄,带着大而圆的眼镜,坐在椅子上,这是他学生上课时用的椅子,后面还有编号, 24号。我试图采访他,他就干坐着,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许久,我要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对着录音笔说:“能不能帮我们申请点吃的和水?我们需要一些棉被, 还有更多的篷子……”之后是很长的沉默,他又说:“我们从昨天就没吃东西了,也没有水,楼都塌了,好久也没人来,我一直在组织大家抢救,但是太多了,太多 了……”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他在那里喃喃地说:“一下子就塌了……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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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4日,都江堰,混乱(小标题)

都江堰城区一片混乱。聚源中学只是灾难的冰山一角。

  城区街道两侧搭满帐篷,由于昨天的雨水,帐篷里潮气很重。几个家庭成员坐在地上,紧紧挤在一起驱寒保暖。能这样靠在一起是幸运的,还多家庭可能永远地失去了亲人。

  “我们早晚要暴乱的!你听见没有!早晚要暴乱!”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几根头发稀疏的贴着脑皮,站在都江堰中医院门口,对着面无表情身着迷彩 的战士吆喝。几个妇女抱着男人的腰,边哭边向后拉拽,说:“再等等吧,再等等……”“等?!两天了!再不救就死光了!让我进去!你们傻站着干啥?!”男人 两眼通红,脸也憋得通红,一只手在空中乱舞。周围围着一群人,有几个还在哭。男人终于挣脱看抱着他的几个女人,但是他并没有冲向医院大门,他似乎突然耗尽 了所有能量,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喃喃地说:“再不救人,我们就暴动……”“暴动”两个字重重地落在地上,砸得中医院门口的人群一片安静。

  围满人的除了中医院门口,还有新建小学。这里哭声震天,家长们把狭窄的校门死死围住。“造孽啊!”站在我身别的一名长相清秀的妇女,长吸一口气,声音从我的左耳穿过右耳,传向马路的另一边。之后,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声喊声,将我淹没其中。

  学校门口是一排沉默的营救人员。他们穿着黑色的雨衣,排成人墙,把学校的入口包围起来。他们被彻底地禁止交谈。 雨水模糊着他们的面孔,也模糊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远远看来他们就是一堵胶皮的黑墙,隔离着学校和操场、遇难学生和焦急等待的家长。

  马诚宇这时候也站在我身边,眼睛湿润地向里张望。早上他骑着车子送十岁的儿子上学,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地震的时候,马诚还在上班,几十秒 的晃动后,公司的楼没倒,迷糊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儿子,就一路跑到学校。一到学校他就呆住了,大半个教学楼塌了,只有老师办公室的一半还勉强立着。雨水 打在废墟中,溅起一片哭声和救命声。陆续跑来的家长都有些发愣。突然一个人大叫:“快救人啊!”马成宇这才醒过来,冲上废墟,用手开始刨挖。几个人用力搬 开一片墙面,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娃娃,他们或者相互摞压,或者被水泥板卡住,哭声突然暴露出来,不哭的已经闭上了眼睛。马成宇心急如焚,一边大叫儿子 的名字,一边把能移动的孩子背出废墟。家长的自救进行了几个小时,救援部队来了。家长们被清出学校,部队把守住学校的大门。那一刻马成宇以为希望来了。现 在,站在学校门口,他为自己当时配合部队懊悔不已。

  震后当天,由于雨水过大,新建小学的营救部队,停止救援了几个小时。门口的家长从满怀希望,变成焦急,最后变为愤怒。他们质问,你们到底救还是不救?守门的部队没有什么答复。他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几个小时过去了,不知道是由于家长的愤怒造成比营救更大的危险,还是他们终于接到了命令,部队又开工了。但是他们进度缓慢,又引发了新的愤怒。但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他们没有工具,缺乏经验,他们还没训练如何面对灾难。

  从昨天到今天,部队的营救有条不紊,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过缓慢。焦急和愤怒的家长耐心达到了极限,他们需要个出口发泄。突然人群里一阵骚乱,远远地看见有人相互推搡。打起来了!
  打起来的是两个家长。一个家长对另一个说:“别哭得太凶了,又不只是你的孩子在,我们的都在!”被劝的家长伸手就是一巴掌,哭着喊:“我哭你 还要管!”被打的人惊愕之后,冲上去,两个人撕扯起来。所有人都在劝架:“不要打自己人,要打也是他们!”我朝说话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站成一排守门的 部队小伙子们一脸的无辜。

  比等待营救更凄惨的是什么?是被遗忘。

  都江堰城北的一所网吧,一楼被二楼压垮,五十多人没有一个逃出来。如今唯能看见的是一块写着“不准未成年人入内”的铁牌。

谢苗还有几个月就18岁了,地震前一个小时,她来这个网吧上网。之后她就再也离不开了。现在,她的母亲站在曾经的网吧门口,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伙子说话。

  “有人来过吗?”母亲问。

  “有,看看又走了。现在没的时间来挖。”小伙子说。

  母亲沉默一会,又问:“真的没有活着出来的?”

   “没有,听说过几天来挖挖,就一起运走了。”

   “运到哪?”

   “不知道,烧了吧,怕有病要集体处理。”

  小伙子说得心不在焉,母亲却震惊得前后晃动起来,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她那个白皙爱美的女儿如今要和一群不认识的人一起化为灰烬,她连最后一眼也看不上了。

  好久,母亲沙哑又愤怒地问:“为什么不让认就运走!”

  这是个质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我受够了小伙子没心没肺的回答,走上前去,拍拍母亲的肩膀说:“不会的,一定让认。学校那面都是让认的。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

   “我每天都来,我也去指挥部找了,没人管啊!”母亲最后还是哭了出来。

  我无言以对,把头扭向网吧,那个“不准未成年人入内”的铁牌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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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4日,绵阳,恐惧的囚牢(小标题)

  做在我身边的绵阳女人娴熟地织着毛衣。她偶尔紧张地抬头张望下,一言不发。我一边吃面条,一别偷瞥她,她真是像极了绵阳这个城市,在沉默中绷紧了弦,稍有异样他们下一秒就会崩溃。

  “你为什么不回家啊?”我问她。

  “地震吆,你不知道?”她抬头看我。

 “知道啊,都震完了啊!”我说。

   “啥子完了呢!政府都说了,今天还要大地震!”

   “怎么说的?广播上可没说!“

   “口口相传吆!”

   “那不就是谣言吗?”

   “啥子谣言呢!你要是不相信,不害怕,你住这儿干嘛?”

  我哭笑不得。“这儿”是绵阳市区边的一个叫零点歌厅的练歌房。我睡觉的房间只有两个几十厘米宽的沙发,和一床脏兮兮的被子。我自然是不想住这的,但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晚上,我终于到达了绵阳。前两天我加起来的总睡眠不超过六小时。其中一半时间,还是和我同行的摄影师艾伦—这个鼾声如雷的美国胖子蜷在一辆 出租车里。过去的36小时,我没刷牙,没洗脸,甚至也没怎么吃东西,震后的都江堰什么也没有。昨天,我的鞋子被泥和水浸透,又被体温烤干,泥巴还留在鞋 上。头发油油地贴在脑袋上,浑身散发着酸臭味。其实我没什么好抱怨,受灾的人们比我还惨,他们好不容易逃过了死亡,却发现继续生活更难以接受。

  我明天一早的计划是赶去受灾最严重的北川,原本打算在绵阳好好休整下。

  车一开进绵阳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这里比都江堰好不到哪里,甚至更糟。街上除了路灯再没有灯光,路上干干净净,几乎没车没人,商店酒店一律关门。倒是满大街的棚子,和偶尔从棚子里探出的脑袋提醒我,这里还有活人。

   “干嘛不回家去?”我问其中一个脑袋。

   “大地震啊!”脑袋说。

   “已经震完了啊?”我在他的棚子边蹲下。

   “余震!今天还要震得厉害,会倒楼!” 那个脑袋急于缩回去,好像楼已经倒了。

   “谁说的?”

   “有人说!”脑袋消失进了棚子。

车围着绵阳转了两圈,类似的对话进行了三四次之后,我们终于在绵阳市区边找到了一个亮灯的商铺。就是零点练歌房。这是一个两层的小楼,外面有个平台,所有房间门都开着,里面堆着各种生活用品,平台上歪七扭八地坐着打麻将、织毛衣或者发呆的人。

  老板娘看见我们在她院里停车,就走过来。她黑粗的眉毛先伸车窗,问:

   “什么事儿?”

   “能借宿吗?”

   “不能,走!”

   “我们是都江堰来的,两天没睡了,让我住下吧,我们给钱!”

   “都江堰?震的厉害不?”

   “咋不厉害?死很多人哟!”我们来自都江堰的司机赶紧说。

   “我们这儿也要震哟,出事我不能给你负责啊!还是走吧!”

   “我们明天一早去北川,没别的地方住了!”

   “真的会震的!我这只有二楼的房间了!太危险。”

   “没事,我们不怕!”

   “一百块钱一个房间。”她终于松口了。



  我们搬着东西进了房间。粗眉毛的老板娘帮我们煮了面条,我和织毛衣的女人聊天的时候,我还深信不可能再有大的地震,我知道历史上没有在地震两天后再次发生巨震的记录。

我上楼睡觉的时候,老伴娘神秘地拉着我,把脸凑过来说:“你晚上别关门,我是不睡的,我就在外面,有事情我就叫,你快跑出来!要是出不来了,就躲到门后去,记住啊!”最后又拍了怕我的胳膊,粗黑的眉毛跳动了两下,忧虑地看了看我,快步下楼去了。

  我在细条的沙发上躺下。绵阳这个城市在地震中没遭到什么破坏,但是人都给吓坏了。谣言给人们创造了精神监狱,他们的恐惧使他们彻底囚禁。更糟糕的是,如今他们的恐惧也把我套牢。

  我躺在那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蚊子围着我的脑袋转来钻去,我的思维在疲劳儿快速的转动。绵阳马路边,帐篷里快速消失的脑袋,老板的粗眉毛, 织毛衣女人紧张的张望,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挥之不去。我坐起来,围着屋子走了两圈,发现房间里没有窗户,顿时,我感觉不能呼吸了。我把门打开,继续躺 下。外面麻将的声音,让我感觉好些。但是没几分钟,麻将的声音也没了,我看看表,凌晨两点半,打麻将的人一定是在一楼睡了。

  我挣着眼睛继续躺着,都江堰的景象如同电影,开始在黑暗中闪现。年轻的尸体躺在黑色的泥浆里,哭泣的父母,震天的鞭炮,熏得眼睛疼的香火,废 墟里露出的一只手,白色的裹尸袋大片大片地摆在殡仪馆。殡仪馆冒着滚滚黑烟。瓦砾硝烟,灰尘无处不在……突然,我感觉地面微微地晃动起来。我迅速从沙发上 坐起来,脖子紧张地伸直,同时用手扶住墙面,我没听见逃生的声音,墙面似乎也没有晃动。是幻觉!我松一口气,却再也不想躺下。我改成在黑暗中坐着。

  这时候我看见门口突然听见有人小声说话。我把头伸出去,看见是我们的司机小陈,在拉扯他的妻子。

   “你出来!我们到露台睡!”

   “我不去!累死了,我就睡里面!”

   “出来,地震没震死你啊!我看还是要震,你快出来!”

  他们拉扯了一会,小陈嘱托了妻子两句,自己抱着被子睡在了露台的沙发上。

  我回到屋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好不容易迷糊起来。这时候楼下突然有狗狂吠起来。我再次跳起来,冲出门外,看见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抱着狗,走来 走去,那狗扭动着狂叫。动物的反常是地震的前兆。我心里的最后防线也彻底打破,不管这狗叫的是否反常,我都不能在睡在屋里。我不想被天花板砸到,不想被夹 在两个水泥板中间,等死或者已经死亡。我裹着被子走下楼去。这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多。

老板娘穿着军大衣,做在楼下,粗黑的眉毛似乎是高兴看见我的,他们向上挑起,招呼我做在竹藤椅子上。我平时不抽烟。但我像老板娘买了包烟,坐 在椅子上抽起来。我点着香烟,深吸一口,感受各种废气在我脏腑间流动。清晨的空气很凉爽,天空渐渐发白。现在,我像那个织毛衣的女人一样,时不时地紧张张 望下,随时准备逃命。几个小时,绵阳已经把我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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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5日,北川,废墟的证明(小标题)

早上六点,一辆卡车停在了北川县永安镇附近。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狼狈地冲上卡车。我对着摄影师艾伦大叫:上去,上去!快爬上去!我们同时踩着卡车的轮子爬上车,我们右腿刚离开轮子,它就转动了。现在我们驶向北川,这个受灾最严重的自治县。

  与我同车的多是附近村落的居民。地震之后,村庄的车道被山体滑坡完全封死。他们是村里没受伤的少壮,想在军队前来营救前,走下山去带些物资药 品回去。有些已经连续走了十个小时。我们的车子又向前开了几公里,就无法前行了,我下车和村民告别,他们沿山路回村,我和艾伦向北川步行。

  陈福的房子是在北川县城东面的王家岩山坡上。陈福老婆死的早,他的大儿子陈明祖几年前在绵阳取了老婆,如今山坡上的房子里只住着他和二十岁的 小儿子。陈福不是爱抱怨的人,但是前些日子他对县政府不太满意。当地政府正在王家岩山脚下修建扶贫房。扶贫是个好事情,但是在王家岩山脚下修房实在是太危 险了。王家岩名字听着硬实,但实际上山上都是黑泥,这里面临通口河,空气湿润,加上山上植被的生长茂盛,根茎把土拱得很松了。修房的施工队看土地太松软, 打不住地基,就用水泥在泥土上固定,这哪行呢?上次大儿子回家,和他说:你这里都成危房了,不行就快些搬吧。陈福再想也没想就拒接了,这个房子住了这么多 年,有感情了。再说老邻居都还在,他也舍不得他们。

  5月12日下午,地震发生时,陈福是否像往常一样在家睡觉,或者是在门口抽烟,我们无法猜测,因为现在他已经被深深埋在了王家岩的泥土中,变成了他眷恋土地的一部分。王家岩吞噬了他。

  事实上,地震前后只持续了20多秒,但是摧毁了一切。王家岩的半个山坡完全塌方,陈福,他的房子、邻居、山上的树木,和政府的扶贫房,如同一 袭漫天的泥浪,打向北川县中心。他们把县中心向西推动了200多米,一切变为废墟。如果给这废墟做个切面,我们可能会看到无数的尸体,如同琥珀中的小虫, 以各种垂死挣扎的姿势定格在了黑泥中,从此暗无天日。


  和王家岩面对面包围北川县城的是景家山。景家山的主要构成是岩石。他骄傲而坚硬,多数植被难以生长。但是雄心勃勃的北川县政府,在他的山脚下建设了新城区。茅坝中学曾经就矗立在这里。

  可是我到北川时,茅坝中学只剩一杆国旗。如果不是有村民讲述,我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曾经是中学,因为他看起来就是一堆堆砌的巨石。上千名学生埋 在里面。有些可能还活着,但活着其实是更大的痛苦。这些巨大的石头让搜救无法进行。路边站着一个妇女,嘴角干裂,一言不发地盯着国旗,我走上前去问:“你 的娃娃是在里面吗?”她看我一眼,突然哭起来,身子蹲在地上蜷成一团:“娃,你死得好惨吆…..”

  她哭的声音不大,但是幽幽的凄惨情绪如同快速生长的蔓藤,从她的脚边爬上我的脚,爬上我的腿,我的背,直钻进我心里。我几乎也哭起来,这样的景象我再也看不下去。转身走开时,那女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她后背的衣服裂开大口子,一条裤腿上占满血。


  38岁的宋勇管这叫报应。“十年了,十年了啊,都说我们要被‘包饺子’,一直说要迁走,十年了啊,他们什么也没干。这是报应!”如今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西服,绝 望地蹲在五十几米高的废墟上。什么是包饺子?王家岩和景家山,就是饺子皮,北川县就是饺子馅,两片山脉相互挤压,就是包饺子。

  宋勇刚才已经用手在地上挖了一会儿,他觉得老婆高必花应该就埋在这里,但即使他的预感准确,要想深入几十米的废墟挖出尸体,也近乎不可能。我 碰见他的时候,他正用一块砖头对这废墟猛烈地砸着。他蹲在那里,咬紧嘴唇,把那块砖高高地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被砸的石头没什么变化,砖断成了 两半。

  在这个小镇,他曾经过得很好,他和妻子高必花在市场上经营小生意,北川的日渐繁荣,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地震的时候,他正骑着自己的三轮摩托 运货回北川,山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中了他的车前轮,但那时候他已经因为地表的剧烈波动被甩下车,掉进了水沟。等他从水沟爬出来,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 样。他手脚并用地在石头上攀爬,他要回家。

  家早已经没了。王家岩和景家山各少一半,他们合力推平了北川,没有被山体滑坡毁灭的部分,在震动中自我毁灭。宋勇瘫倒在地,他宁愿自己死在了沟里。但是他没死,她会不会也还活着?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在废墟里寻找。

  震后当天,北川的景象是恐怖的。哭声,呻吟声,喊救命的声音从废墟各个角落渗出来,时强时弱,这是他们最后的生存希望。死去的人一下安静了, 但是这静更让人恐惧。宋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看见邻居的内脏和肠子。现在他们就摊在地上,粗大的肠子泛着黄光,翻在外面,和旁边人的脑浆连成一片,染腥空 气。这样的景象肆意地出现在任意地方。

  夜幕降临前,宋勇在寻找过程中红,救出了八个人,其中一个很快死了,因为她失去了一条腿,他们尝试了所有办法,那个陌生的女人先是嚎叫哭泣,然后挣扎,这都没能止血,最后她安静地在渐渐的苍白中死去。和即将来临的黑夜融成一片。

  没水,没电,手机没有信号,黑暗中的北川成了孤城,时不时的余震偶尔引发惨叫,宋勇如同这个城市,绝望到了极点。除了废墟还是废墟,他看不见天空,他认定妻子是死了。

  我到达北川已经是地震后的第三天,宋勇在废墟中寻找了两天。从外地赶来寻亲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总是抱着生的希望来,最后就和宋勇想的一样:找个尸体回去也好。即使这样的愿望也常常落空。

  和我同行的美国摄影师艾伦是战地记者,曾经深入伊拉克战场,面对死亡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他反复地告诉我,镜头记录的每个画面都让他心痛。 “这些人什么也没做!这不是战争!你也没有什么人去责怪,上万人就这么突然死去,仅仅因为他们生活的地球在移动!这太让人无力了!”

  我离开北川的时候,站在山坡上,看着大批的军队和救援人员进驻北川。他们遍布广场、废墟和空地。我突然认识到,这就是场战争!北川的废墟就是证明,这是场人和自然相互角力的战争。这场战争中,人类一直看似胜利在望,最终却一败涂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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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为《生活》主编肖海生:

再说几句就闭嘴了




本来想以后每晚都早早入睡,可是睡了一觉半夜又醒来。


前几天编辑的一篇稿子,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年轻的没有经验的记者的稿子被责难得体无完肤。网络上的那种责难,其烈度可想而知。


那个记者写下了她看到的第一眼情况,和她刚进入灾难现场的第一种感受,包括看到的第一眼求援部队、死难家属,以及自己面对灾难的恐惧和沮丧。以日记体的方式。


如果要责备记录的这些内容,可以先去责备死难者家属吗?都怪他们不冷静,是他们对形势不了解,对一切的不理解。。。。。然后再来责怪我们的记者把它记录下来了。


记者不是法官,还得在现场判断权衡这个能不能写,是不是当事人不够冷静,这么写识不识大体,会不会给如火如荼的救援泼冷水,会不会影响抗灾的大方向。。。。那是编辑需要考虑的事,是审查部门和ZXB的事。现在的情况是,长期的压制和和谐后,记者先自己充当了这些角色。这也是那篇稿子的意义之一,它至少没有先自我阉割一番把关,在采访意识上。


朋友说,那样的其实是日记,当时写时也没想到会刊发。事实形诸文字,便是稿子,不是要官冕堂皇一番才能被送进印刷厂。我也相信,日记比太多报道更有价值,更真实,如果每个记者都秉承写日记的真诚和真实,新闻媒体不会是今天的公信度。退一步讲,如果这样的想法太天真,那么,至少非喉舌的记者可以尝试这么做一点吧?


再则,如果现在不写,等灾难过后,谁能保证那时就没有更大的大局观要照顾到,没有更多需要权衡的利益面?说真话就是这么成为曝内幕的,把好好的记者做成了间谍。


如果说现在反思违背人性,那么,是不是最应该替受难者考虑、替埋在废墟下的等待求援的人考虑,这才是最好的人性?如果是,那么作为旁观者的记者,是不是更应该以最快的速度、最擅长的方式进行建言?所谓反思和质问,有对大的应急机制和之前腐败的,也有对具体问题和救援细节的,所谓现场报道,当然不只是说说部队到了哪里、路又通了多少、人又救了几个以及多难救。在现场,记者发现救援体系中的漏洞和问题、采访到启发性和专业指导的意见、看到救灾中的令人不悦的一面,这些都是人性下的反思和质问。对于很多情况,早一日反思,便可给后来者机会。而且,我认同那句:最痛时的反思最有力。


可我们看到了多少这样的报道?倒是网上曝出,有些“鼓舞士气”的现场采访,反倒是在占用现场救援时间、弄虚作假的情况下做出的。还有所谓“空手道捐款”、“补拍”事件,还好意思出来澄清。这些都是一味振作士气的衍生品。


对这次抗灾的报道,求援部队可以说自己胜利,政府形象公关可以说自己胜利,红十字会可以说自己胜利……媒体呢?当然可以说:我们调动了全国人民的情绪。这样的事情当然要大大地做,可是非得从头到尾全中国只有一种声音,只有一个画面,只有一个频道,而且令人由揪心和感动转变成失望、压抑和厌烦吗?做这样的读者和观众,怎么可能不需要心理辅导。


据说此次开始媒体也是被禁止进入灾区的,后来ZXB大发慈悲,记者们才得以蜂涌而至,但记者当然不必对此感恩戴德。难道我去派出所办了暂住证,就得多谢他让我有了身份再世为人?而且,事情的关键是,事件中的透明度和报道尺度是否比过去放开。事实证明,至少后者是没有的。前者有没有,我不知道。


更多人倾向于灾后反思。灾后当然要反思,但现在反思、责问,为什么就招致诘难?灾民看到没有钢筋的水泥预制板,亲人被压在下面,甚至没有发怒的力气了,如果记者也看到,为什么就不能当场质问?如果现场调度混乱,物资分配多寡悬殊,为什么就不能写?如果现在一发问,救援前方就被打击士气了,撂担子了,那我们就躲在万众一心的群众激情中不要长大好了。热血驱动的民族和理性建设的民族,我们总得选一选。当然,现在提这个问题下场可想而知,911之后,桑塔格剖析布什政府的因果,也被千夫所指。可是,这样的反思难道不是要一直进行着吗?


另外,就算政府因此次灾难而有所改良,也请媒体们不要自作多情,这其中我们多有缺位,至目前为止,又贡献几何?如果说现今中国的改革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那并不代表它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自我圆满的过程,其中需要诸多推力,不断需要一些被听到的声音。所谓和而不同,和谐社会并不是万人一口。


部队和政府抗灾救人,这是他们的职责和良心,监督和鼓舞提振,这是媒体的职责和良心——而不只是鼓舞。这两者有矛盾吗?莫非我们就这么脆弱,听不得一点异样,容不下一瓢凉水?民族情绪越来越见力量,动不动就发出召集令,最近出版的《狂热分子》是很好的解读。国哀日广场默哀,思之令人落泪,而后几万民众振臂高呼:中国加油四川加油。内容正确,却令我汗毛直竖。


晚上听央视的报道,说很多久违的词又回到了我们面前,比如“最可爱的人”,比如“白衣天使”,当然,毫无疑问,他们做了那么多让人感动的非凡事。但是,还有一个词,“正确的舆论导向”,这次也史无前例地自动出现了,对此,你会感动吗?


总之,希望这次事件不会太影响那个年轻的记者。如果要受责骂,那就让汶川灾难中死难者的魂灵来找我吧,只有他们的谴责才可能导致我的良心不安。他们最有发言权,其他人尽管前行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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