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寂、简、雅”的假面具
有一年年末,又到了启用新茶的季节。有一天,千利休带女婿万代屋宗安一起去参加一位茶人的茶会。
进入茶庭后,两人注意到两进茶庭园中间安置的是一个上下开闭式的吊门,吊门是先用木条编制成网格状,然后再在后面钉上一块木板的样式,给人以古色古香的感觉。
宗安眺望着吊门赞叹道:“真是萧、寂、简、雅的制作,给人以兴味无穷的感觉。”
而利休的观点却不一样,“吊门制作得很不错,但我却没有一点儿你所说的萧、寂、简、雅的感觉。这个吊门肯定是从远方的某一古寺之中得来的,然后又花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才运到这里。如果从真正的茶人素朴的心境出发想安这样一个吊门的话,应该亲自去小作坊或卖栅门的小店提出自己的要求,请对方用松树或杉树的边角料拼制一个粗制的吊门,也惟有这样的吊门才会真的引起人的兴趣。在这一点上是很容易看出一个茶人的修为水平的。”
花高价故意制作出来给别人看的“萧、寂、简、雅”只不过是一种假面具,掩盖不了其奢华的本质。
●比喻
老子的《道德经》开篇有言:“道可道,非常道。”意为能够说出来的、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道”,便不是极致的“道”。
在禅宗之中也有“不立文字”的古训,即尽量不借助文字,追求以心传心。当然任何理论思想、任何教义都不可能真正做到不借助文字,强调“不立文字”,只是希望修行者得“意”而忘“言”,不可拘泥于言语道断。
而“得意忘言”一语也常常见诸儒家典籍。
可见,作为东方哲学思想三大支柱的儒道释三家在这一思想上是共通的。事实也确是如此,语言文字有其局限性,往往难以传神,诉诸文字后也常常会产生偏差。茶道界的很多茶人都深谙这一道理,所以他们经常采用比喻的手法来解释和传达茶道的真谛。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便是擅用比喻手法的高手之一。而对于这一类的比喻,要和对待禅宗“不立文字”的文字一样,需要透过文字本身用心去理解。
有一回,桑山左近向利休请教道:“在建造茶庭的时候,该怎样下功夫才好呢?”
利休引用了一首古歌来回答:“红叶尚未浸染的深山中,樫树的落叶洒满古寺之路的幽寂风情--只要按照这种意境去做就足够了。”
任何人工的矫揉造作都是蛇足,惟有活用自然美、营造自然的心境才是点睛之笔。
利休还打过一个比方,是关于如何选择搭配茶会中的各种道具的:“在道具组合上,如果能表现出将芥子混在栗子中的效果,那便是高手了。”
各色道具的大小、轻重、方圆等的有机搭配与组合,是创造茶道协调美的关键。
●超越规矩,自由自在
在茶道中一般认为红色的花和牡丹不适宜作为茶室插花之用。
然而,天下第一位的大茶人千利休却并不遵守这一普遍做法,而是特别喜欢淡红色的芙蓉和紫牡丹,经常在茶会中使用。
其实,茶人和禅僧一样,在思想和修为尚未成熟的阶段必须严守清规戒律、刻苦修炼,然而一旦达到了了悟的境界,便“平常即是道”,不再受任何拘束,跳出了规则、规矩的框框,可以天马行空般地自由驾驭规矩,无障无碍。这倒不是说达到了高层次的境界后便可以为所欲为,任意胡来,而是在意识之中已不再有条条框框的束缚,而所作所为却又无不恰到好处,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高手。
又何止茶和禅是这样,世界任何事物其实都是这个道理。
●会打猎的茶碗
有一位茶人要举行茶会,可手边却没有合适的茶碗,于是便通过芝山监物向千利休借了一个新烧制的黑色茶碗。
茶会结束了,为了表示感谢,那位茶人将一只大雁作为谢礼和茶碗一起送还给了利休。
利休接到谢礼后立即写了一首狂歌(日本古代诗歌体裁之一)送给了中间人芝山监物,狂歌的大意是:“真没想到你这个茶碗竟丝毫不比猎鹰逊色,为我捕到了一只大雁。”
利休的谐谑与风趣由此可见一斑,而那个“猎取”了大雁的茶碗也因为这一典故而被命名为“雁取”。
●彻夜连轴转
又到了一年一度开封启用新茶的季节,薮内宗巴邀请千利休前去参加新茶茶会。
茶会的前一天傍晚,利休按照惯例前往宗巴家,对宗巴的邀请表示感谢。
“请进来喝一碗茶。”出来迎接的宗巴说道。
“明天茶会的准备工作一定很忙,今天就不打扰了。”
“明天的事归明天,请进来喝一碗茶。”宗巴再三邀请。
于是,利休高高兴兴地进了茶室。
在茶的助兴下,两个人越谈越起劲儿,不知不觉之间天已经快亮了。于是利休便安安心心地继续呆了下去,直到第二天的新茶茶会结束后才回去。
从形式上来说,宗巴和利休的做法也许并不符合茶道的既定规矩,但两人的彻夜茶会却充分体现了“宾主尽兴而欢”的茶道追求。
●寺院庭园中插花
有一回,丰臣秀吉在千利休的陪伴下来到大德寺的大仙院。大仙院一向以拥有枯山水的庭园闻名于世。
在大仙院里,秀吉突然对利休吩咐道:“插一枝什么花吧。”
一般来说,普遍的做法是在室内插花,通过对插花的鉴赏使人品味自然之美,从而达到将大自然引入室内的审美效果。因此,在室外插花很难,而又要使插花与庭园的枯山水相协调一致就更难了。
利休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将目光定格在窗外的一块略高于地面的很平坦的大石头上,突然有了灵感。利休从大仙院的器物中选出一个铜花瓶,用水淋了一下后放在大石上,然后在里面插上了花。
秀吉的心被利休创意的美所打动,赞道:“利休的随机应变功夫无人能及。”
这则逸事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味,但实际上从中却颇能体味到茶道的韵味。
茶道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审美情趣,或者说是一种创造美感的雅玩。利休能够随机应变,打破固有的框框,能够有效合理地利用自然景物创造出超自然而又融于自然的艺术美,足见其功力之深厚。从这则逸事中,人们还可以体会领略到茶道美的意识。
●灯油不足怎安心
一天晚上,千利休在自己家中的不审庵茶室中举行夜间茶会招待客人。那是一次持续到深夜的茶会。
利休对侍童吩咐道:“给油灯加上油。”
侍童按照平时适度的量加上油后便想离开。利休却将他叫住,问道:“那么加油不行。你要把油灯放稳,然后把油加得满满的,直加到快要溢出来为止才对。灯油不足的话,晚上的茶会怎能安心呢?”
●心中的客人
在一个山花烂漫的季节,千利休带着一名茶人前往东山。途中,利休突然问道:“你在住处预备好了随时能够点茶的茶釜了吗?”
“没预备,今天一早便侍候您出门,所以没准备茶釜。”茶人回答道。
利休立刻教训道:“这么无心,怎么能学好茶道?你现在马上回去将茶釜预备好之后再来,谁能保证今天晚上一定不会有客人来呢?”
只有心中时时想着看不见的客人,才能招待好出现在跟前的客人,即使是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
●只要茶巾干净便足够了
有一位乡下的茶人带话给千利休,说想拿出一两金子来请利休帮忙给买几样茶道具,什么道具都可以。
利休给这位茶人去了一封信,信上写道:“这一两金子一文不剩地全部用来买白布吧。对于静寂的茶庵茶(与讲求奢华的书院茶相对应的讲求枯淡宁寂的点茶法)来说,没有什么都可以,只要茶巾干净便足够了。”
茶巾是用来清洁茶碗的不起眼的小道具,但如果茶巾脏的话,就会给客人不洁之感,也就不可能让客人安心、舒服地品茶。所以,一个茶人应当预备相当数量的干净茶巾。
其实,“只要茶巾干净便足够了”的教诲也不过是一种比喻手法,其真正的内涵应该是“只要具备了想客人之所想的待客之心便足够了”。从这一点上来说,茶道是“客人本位”的。
●盖子的大小
有一天,织田有乐前去拜访千利休,正赶上利休新买了一个不带盖子的茶合。当时,利休正在一大堆旧盖子当中挑选着,想找一个和新买的茶合般配的盖子。
利休将有乐请进茶室后,一边陪有乐聊着家常,一边继续比较筛选着盖子。最后,利休似乎很满意地选出了一个大号的盖子配在茶合上请有乐过目,并用新组合起来的茶合为有乐点了茶。
利休最终选定的盖子比茶合的开口大了许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严丝合缝地盖在茶合上。有乐虽然觉得二者并不般配,但“既然是师傅利休选定的,一定有其道理。”有乐心中这样想着,便暗暗记下了这一搭配。
后来,在一次招待利休的茶会上,有乐模仿着利休的创意,为自己的茶合配了一个大大的盖子。没想到,这一模仿却成了东施效颦,受到了利休的批评。
利休说道:“这个盖子和茶合不般配,你最好还是另外定做一个配套的盖子。我想你是在模仿我上次的搭配,但搭配上的创意应随茶合的不同而不同,将某个特定的创意奉为真理、守则而经常使用,绝非好事。在茶道中,一概而论是行不通的,必须做到能够随着场合、旨趣的变化而产生新的创意才行。”
●法天自然
天正十八年(1590年),千利休和古田织部一起随着丰臣秀吉的大军出征小田原城。一天,两人骑马路经由比海岸时,利休突然问织部道:“我觉得如果能将海岸的景致应用到茶会之中,将会非常有趣,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对于师傅这突如其来的提问,织部一时间哪能涌现出什么灵感,只好如实回答:“我没有什么构思。”。
于是,利休说道:“按照海边波浪拍岸的风情来设计、布置风炉中炉灰的图案,你觉得怎么样?”
织部一刹那领悟到师傅的境界远非自己所能及,不禁对师傅的新创意叹为观止。
●冬暖夏凉
有一个人向千利休请教风炉与地炉、夏与冬等不同场合不同季节茶会做法上的心得。
利休回答道:“夏季应努力体现凉爽,冬季则应给人以暖意,炭以烧开水为宜,茶要适量可口,能做到这些,便已经登堂人室了。
听了利休的回答,发问的人露出很不屑的表情说道:“这些,谁都知道。”
利休说道:“那么,就请按照我所教你的,用心去做做试试吧,如果你都能做到,那么我将非常乐意成为你茶会中的客人,甚至可以拜你为师。”
●牵牛花茶会
有一年,大家都在盛传千利休家茶庭的牵牛花争相竞艳,十分美丽。
听到这一传闻的丰臣秀吉对千利休说道:“明天一早我去你那里看牵牛花,你准备一下。”
第二天,秀吉来到利休家,走过茶庭时,却看不到一朵牵牛花。“什么人造的谣?”一心想看花而没看成的秀吉心中很不高兴。接着想道:“好你个千利休,昨天我说来看花的时候,你明言这里没花,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秀吉越想越有气。
“如果就此返回,又显得太孩子气了。”秀吉强忍怒气,穿过茶庭来到茶室。
从茶室狭小的人口钻进去后,一抬头,一枝--惟一的一枝牵牛花妆点在那里,映人秀吉的眼帘。一瞬间,秀吉品味到了从满园盛开的花丛中无法感受的另一种美感与意境,品味到了枯寂之美与心的震撼。
原来,头一天晚上利休特意拔除了茶庭中所有的牵牛花,只留下一枝插在了茶室里。
●黄金钵与一枝梅
一天,丰臣秀吉心血来潮,突然想出一道题难一难千利休。大概是对利休在“牵牛花茶会”中表现出的奇智心有不甘,秀吉又想到了一个关于花的难题。
秀吉命人准备了一个金色的装满水的大钵,在大钵的旁边放了一枝红梅,然后叫来千利休,命令道:“使用那枝红梅和金色的大钵插花,妆点在茶室里。”
“这回可有你的好看了。”急不可待地想看利休窘相的秀吉偷眼瞄着利休。却见利休从容不迫地来到大钵之前,倒着拿起那枝红梅,用另一只手顺着枝条捋了下去,于是红梅花瓣和蓓蕾纷纷飘落,在大钵金色的映衬下绚烂地轻浮在水面。
看到这一美景,秀吉忍不住“啊”地一声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正如“心外无佛”一样,茶道中并没有高深的理论,茶道和日常生活、平时的待人接物一样,抛却虚饰的矫揉造作便是真意,用心去做,以真挚待人,便是高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茶道也不例外。
茶与禅一样,和大量的诵经、师傅的教诲相比,自己的领悟与体验才是最重要的。就茶道而言,比理论更重要的是实践,而比实践更重要的则是心的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