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红颜未老时
作者/冰雪儿
也许真的等到老去了,也还记得漫山遍野的今昔
——题记
这是一段泛着苦涩与光泽的回忆,阳光从树叶间倾洒下来,整个屋子悬浮着透明的光亮。你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摊开珍藏已久的像册,用绒布轻轻擦拭着旧日岁月里的容颜,任时间从身旁幽幽流过,感慨无限。
一
翻开一本暗绿绸面的旧像册,泛黄的照片被四个金色尖角固定在黑纸底面,每两页间用薄薄的白绵纸隔开,用嘴轻轻吹去错落的浮尘,潮湿的晨风便掠着雨后河岸的咸腥扑面而来。
长满暗苔的青石巷里,每个人的脚步都是慢慢悠悠。摇着草扇聊天的阿婆,边熟稔剥着蚕茧边伸长脖子窥望的大婶,扯着嗓子吆喝卖杂货的大叔,还有叽叽喳喳玩耍嘻笑的孩童。都被那扇紧闭的紫漆门内传出的谩骂声镇得安静下来。
你盘腿偎坐在鸳鸯剪纸的窗前,朱红花袄,乌黑的头发用玉簪挽成圆圆的髻。苍白的脸上唯有眼睛满含着宠溺的柔情,是为你怀里那个有乌黑眼瞳,粉红花瓣一样掌心的小小婴儿吧。你静静地亲她,嘴唇如暮春的青草那般潮湿芳香。
院落里,母亲死死拽着举起菜刀的父亲,哭哑的喉咙发出低低的哀泣:那可是你的亲闺女,那可是她的亲生骨肉,你怎么忍心……
推搡起的尘土从门缝间不断拥挤进来,弥漫在幽暗静谧的屋子里,你微微皱起眉,拥紧了怀里沉睡的她。门外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咆哮如雷地叫骂,在你出嫁的那天已经上演,一切熟悉不过。还有门外泛着霉味的长河,曲折幽深的暗巷,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皆因你死灰般漠然的目光,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流水轻声地呜咽,太阳光忽隐忽现,桃花盛开的那年,你俏丽清秀的容颜在镇子里显得格外出众。
那时,每天都有人把桃红、天蓝、绛紫的各色小花摆放在你家门前,羞怯地等待你初晨绽放的第一缕笑颜。河边你洗衣的清灵倒影,让过往船只上无数双张望的眼睛充满了惊叹与倾慕。你深蓝缀着白色小花的粗布棉衫,成为小镇一道婉约极致的风景。
十六岁起,说亲的媒人从河东排到了河西,你倔强固执的父亲不为所动。他说,你是上天赐给他的富贵,怎能随便嫁给这些贫贱的子弟。于是十八岁时,你依旧待字闺中,每日随着母亲沉重的脚步,在碾坊里执着地转着一个又一个的圆,任青春在眼神中明灭。
只到一天省城来了采矿队,说镇后世代沉默的棉柳山是座宝山,可以采出很多矿种,卖很多钱,镇上才突然热闹起来。
招工大会那天,省城来了很多达官显贵,全镇的人被集合起来。你怯怯站在母亲身边,听不清台上在讲什么,只觉得周围火辣辣的目光不时在你身上扫来扫去,让你如芒刺背。
没过几日,一个穿着讲究,举止富态的中年男人找到你家。你正在院里架着纺机,低头静静地摇动着手柄,细长的发丝在风中轻盈的飞舞。那个人在门口对你打量了许久,叫着你父亲的名字,你慌忙起身躲进了内屋。
晚风习习的一天夜里,父亲匆匆从矿上赶回,在门前水缸里舀了一勺凉水,乐滋滋地咂着嘴,掏出一张照片眩耀。说是天降喜福,省城来督工的张矿长看中了你,要为他的儿子玉庭提亲。
你瞟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扭身离去。很文弱的一张脸,透出不加掩饰的悒郁与冷漠。父亲乐得合不拢嘴,母亲看着你,有些隐约的担心。
在此之前,镇上已有一些女子以各种方式候鸟般地飞离了家园,栖居在水草丰沛、气候温暖的省城,你曾对着一名女子质地上乘、美伦美焕的旗袍发呆,嗅着丝绸微凉的气息,顿生出对奢侈和旖旎生活的渴望,只是,这一切与感情无关。
父亲自作主张应承了婚事,那段日子,你每天趴在阁楼上看着小镇死水般的生活,还有镜中惘然无助的自已,臆猜着明天或是后来,你不知道一切会是怎样。
太阳照例从河那边爬起来,铅灰的夜空露出带有暗红搽痕的鱼白,你赶在母亲起床前开始生火做饭。听到院门外有隐隐的声响,是楚生在外面,他放下大把刚采的野雏菊正欲离开,你拉开门闪身出来,他黝黑的脸顿时胀红得象个紫茄子。
其实你早知道花是他每天采来放在门口的,小时候,他就常把采来的野果分一半在你篮里,帮你背木柴,拾麦穗。长大后,你一直等他来说亲,可他请的媒人刚张嘴父亲便一口回绝,因为他那穷困潦倒的家,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父亲说他想娶你简直异想天开。
你跟着他远远坐在镇后的山坡上。两人谁也不吭声,半晌他闷闷地问你什么时候嫁去城里。你说你不知道,全是你爹替你作的主,然后手指使劲绞着衣角低下头来。
他轻轻叫你的名字:采妮,我知道我不配你,因为我家太穷,我只是很不甘心。然后他拧紧眉头用力把一个石块抛出很远。你看着烦乱无助的他,突然有点感动。你的婚事在镇上早已家喻户晓,各种眼光、非议、猜测、传言你都默默承受下来。但他,是和别人不一样的,至少,他没有看低你。
想到这里,你怔怔流下泪来。
楚生心疼的把手伸过去,想替你擦去脸上的泪珠,可伸出一半,又顾忌地收了回来。
他呆呆看着晨曦里你青春傲人的曲线,眼神突然有了狂野的炽热。他冲动的将你抱住,说我一直一直地喜欢你,可你为什么不能属于我。他结实的胳膊力大无比,他热辣辣的鼻息几乎将你淹没,你害怕了,拼命叫着挣扎着推开他,用手捂住零乱的衣裳,眼里都是惊恐。
看着你羞愤的神情,他突然清醒过来,其实他只想告诉你他准备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打拼。他最后一次送花给你,只为对你从小到大又欢喜又怅惘的感情,这种得不到的感觉,是无法对他人提及的。
可他竟然冒失的想要侵犯你,他后悔地用力锤着头,狂奔离去。
沿着流水向西,你一路恍惚地走着。过往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里弄纺线的阿婆已经开始咳嗽,手工铜匠也叮叮当当地忙起手中的活计,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你。
很小的时候,你们一起在河边种了很多树,高大的是红杨树,较小的是银杏树,如今茂密地连成一片,已分不清哪一棵是楚生种的,哪一棵是你种的。你靠在树边,眼睛又开始下起小雨。记得十三岁那年,邻镇有个女子投河自尽。捞起来那天,你正好在河边洗衣裳,那白森森肿胀的身体,泛着青幽幽的光,只一眼,你竟吐了三天不能吃饭。是楚生,摘了青涩的杏子给你,才让你渐渐有了食欲。
想到刚才混乱的场景,你突然害怕起来,紧忙捋齐散乱的头发,擦干眼泪,你家就在斜对面的巷子里,你甚至已经听到父亲大声地喝斥声。
镇上竟很快有了传言,有人看到楚生和你先后从山坡后面出来,他失魂落魄,你衣冠不整。
此后,楚生失踪了,没人知道他的去向,所有的目光都指向你。
父亲粗暴的藤条下,你对那天早上的经历,始终保持缄默。遍体鳞伤地躺在母亲怀里,你怔怔看着窗上贴的大红喜字,它染红了你的眼睛。
出嫁的那天,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送亲的队伍。对方说新事新办,一切从简,父亲忙不迭地收下贵重的聘礼便把你穿红戴绿地送到河口的船上。懦弱的母亲躲在屋里拭泪,临走时你木木的给她磕了响头,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小镇上的人啧着嘴,羡慕地翻着白眼,说你真有富贵命,竟然攀上了高枝。
那年你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