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杯欢》之作于今三年矣，当时颇懵懂，今试解之。
人间无有瑶瑟怨，明月相思又一年。
秋风黄叶等闲度，素服叹息不值钱。
拈花曾是笑楚客，墨竹天然与命连。
负笈葳蕤迟耐看，零落春光如雪团。
花发明年自可着，相识陌路辨已难。
胸阔一身更何有，芙蓉秋月下清涟。
冷翮深敛思飞举，璧柱羁眼倾周山。
天高风云少，有时识流岚。
睨剑分日月，拔地青云端。
八千岁江湖，二十年烽烟。
藏眼不如意，杯酒聊尽欢。
黄河九曲天作岸，奔马十万回头挽。
何须坐尽老弹指，自古争锋不让贤。
涓露羞怜花怀抱，一寸曦光是百年。
“人间”句：托词人间，一则奠定一个开阔的基调，二则从别处落笔，将心头之所思所想挪至身外也。其意仍是“弥宇冷落，绝愁难歇。”“瑶瑟怨”语出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弦有二十五弦，无端而成五十弦，盖是抛分、乖离之意。“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是追忆濩落之由。“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两语皆道“年华”，庄生梦为蝴蝶，颇为洽意，醒而不知是庄生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红楼梦》中有一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皆是诉人生之真假变幻。传说杜鹃是蜀帝所化，其声泣血。古者炎帝女渡海而殁，化作精卫鸟，矢志填海。苌弘冤死，血化为碧。三者奇异，大抵非精诚之极则不能至。“望帝”句盖是诉个中苦辛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言南海鲛人，泣泪成珠。蓝田日暖，烟中求玉。或言，珠、玉极可宝之物，非赤诚痴绝不可得也，而赤诚之人行于世，或将举步维艰，怀璧其罪，终至乖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句尚可明白，只“惘然”两字是百味杂陈。《史记》中有一段议论，说伯夷、叔齐，屈原、颜回之高洁琦行，却命运多舛，丧身横死。极恶之盗跖反以寿终。太史公感叹：这是天不佑善人吗？孔子说：亦各言其志而已。道不同，不为谋。此真不可言也。崔珏《哭李商隐》有“凌云虚负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义山为党争所累，一生沉沦下潦，平生情事多是无疾而终，至于柳枝“为东诸侯取去”，则抛分之缘由可窥鳞爪。及王氏早逝，义山未及天命之年而终。观其《无题》诗之深情绵邈，真极于情者矣。此“惘然”恐怕不只两情难偕之浅，以义山之智识，岂能不寻究淹蹇之由，是亦太史公“天不佑善人”之叹。我常思古人之勤勉多智，倘生于今世，或可得脱怀才不遇之叹。是又不然，屈原之《卜居》、《渔父》先言之矣，若肯因循苛且，以若之才，何世不能飞黄腾达耶？
此是我所理解的《锦瑟》诗意，放在本诗中却不必尽相吻合。世固不必定有伤心之事，然后有伤心之人，则抛分之事不必实有，作“愿违”讲为宜。余诗“于今天涯书隔尽，惟仰明月寄相思。”则“明月相思”者，不过是对月长想。
“秋风”句：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风黄叶”是衰飒之象，伤春悲秋也是人之常情。“素服”句：陆游诗“素衣莫起风尘叹”。素衣一指白身，一指白衣，有易污意。余诗也有“冠盖京华零素衣”，“素衣难却风尘掩”。古诗“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不值钱意谓不值一钱。此句谓：素衣人之叹息，莫我肯顾，实是不值一钱。
“拈花”句：世尊拈花示众，众皆默然，惟迦叶破颜微笑。此或是悟道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时，想亦笑容可掬也。“楚客”即楚狂也。楚狂接舆过孔子而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世道昏昧，不可以用世。孔子虽有懿行，却是徒劳奔走也。凤盖指孔子，凤素高洁，非甘露不饮，非梧桐不栖。孔子似曾以凤鸟自比。《庄子》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孔子是一个不被理解的人，之后被推上神坛，就更难理解了。明道与治世，原本就是很难统一的，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利于治世的，反而是他的糟粕部分。世间无千古不易之法，不变的只有木乃伊，而木乃伊只有考古的用处。以今日的格局来看，不教人明道，仍是抱残守缺，以法术愚弄人，只能自取灭亡。
“墨竹”句：李贺《新笋》“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竹上写就楚辞，故成墨色，亦“黑离离”之意。“命”是物性意。此句谓平静面对楚狂的嘲笑，道路不同，不必强作解人。竹之“烈笋峥节”可写楚辞，抒幽愤，本是它的物性。
“负笈”句：“笈”是书箱。“负笈”是求学意。“葳蕤”语出张九龄《感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言物性适时舒展，才有无限美好。“迟耐看”作“耐看迟”。迟作“久”讲。“耐看”引申为流连。
“零落”句，以雪团喻春光，以雪团之易化、易污对比春光之易逝、庸碌。此句谓负笈奔忙非本性所适，无限春光早已轻被辜负，消融无迹。
“花发”句，上句亦是“花有重开日”之意。下句谓，旧有相识之人相逢于陌路，已难分辨。是人不如花。亦是辛弃疾“交友零落，只今余几”之叹。
“胸阔”句，为一凝睇，一反思。“阔”是使动用法。乃去块垒之意。胸间能阔，其中必有奇气存焉。“更何有”则剩此一身别无所有也。“芙蓉”句，“下”乃“之下”意。此句罗列芙蓉、秋月、清涟三种物象。是承袭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句法。着一“下”字，则高下由心，化静为动矣。
“冷翮”句，“冷”有不群意。“翮”羽翅也。“深敛”韬晦、待机也。鹏之徙于南溟也，高飞九万里而南行，挟负者大，故尝为鸠蜩者所笑。陈涉为人牧牛时，已有鸿鹄之志，志念不同，固不可强也。“璧柱”引共工怒触不周山事。“不周山”传说是天柱，其高伟可知。此句谓，是鸟之高飞远徙，虽有云柱阻挡，敢效共工倾覆之也。羁眼，是碍眼意。
“天高”句，高天空阔，闲云悠邈，或有烟岚，偶然辩识。岚，烟霭也。此亦前人所谓不痛不痒之世界。龚自珍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者。郭嵩焘致信李鸿章，质疑“岂有百姓穷困而国家自求富强之理？”是一国之强弱在于凝聚力，故楚虽三户，可以亡秦。舍此，我不知也。
“睨剑”句，“睨”是睥睨，或可讲为鲁迅所说个人之自大。剑指利器。韩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利器固不单讲武勇、剑术。日，昼也；月，昏也。日月不分，则天地昏昧，万物颠倒，是非，善恶，清浊莫可辨也。“拔地”句，或是庄子逍遥意。此句谓，日月悬分，万物入其正轨，民智开启，人人可得逍遥。
“八千岁”句，“江湖”语出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则江湖不单是空间意义上的，也不固囿于时间界限。八千岁，盖非实指。“烽烟”，干戈意，引申为不平。此句谓，短短二十年的些许不平放在博大的时空中看，诚然是沧海一粟，微乎其微。
“藏眼”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藏眼非不察也，也要拿得起，放得下，捂得住。“不如意”，“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此真知者之言。余词“检点一身半牛后，总输于，八九寻常例。”承是意。聊，暂且。“尽欢”：陶渊明诗“得欢且作乐，斗酒聚比邻。”李白诗“人生得意须尽欢。”
“黄河”句，“十曲”，极言曲折。“天作岸”，言邈无边际。“奔马”喻时光。“十万”言其难驯，难驭。“回头”从头，自新意。“挽”驾驭意。此句亦是比兴。
“何须”句，李贺《致酒行》，“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弹指”，佛教语，言时间过得快。弹指便老。“自古”是当仁不让意。其反意应该是虚伪而非谦逊。个中内蕴，不作细论。
“涓露”句，涓，滴也，微小意。《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晞，干意。涓露之晞，是既定之命运。使花有怜爱之惜，也不过苛延片时。花之怜，恰是露之羞也。《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和吴广商议说，“逃跑是死，反叛也是死，同样是死，为公器而死，可以吗？”此亦太史公所说，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之意了。“一寸”句，谓露珠能被一寸曦光，亦是“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之旨，虽然力小难任，终是“生光辉”了，则与万物之受别无差等，愿终百年，可以无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