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习中国诗史者皆知,中国诗歌的源头出自《诗经》、《楚辞》。而后经汉乐府的流变,至有唐一代格律诗歌繁荣达到顶点,两宋时期则为词之鼎盛时日。唐诗宋词,遂成为中国诗歌的两大高峰。逮至末世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传统文化凋残式微,诗词格律渐成阳春白雪,喜之好之者日少,懂之精之者更希。但毕竟具有五千年传承之文明古国,尚有少数孽子,仰止先人遗泽,苦苦支撑大厦不倾。故圣学有继,文不绝代。诗论词谈尚有古董市场可随人光顾,差可快心焉。
余不敏,少年时即雅好诗词,尝拟学之习之,欲继古圣先贤绝学,以为后世张目。只恨才贫八斗,学乏五车,识浅见劣,纵有所言,亦不出人牙慧,难翻新意。虽然,搜淘陈籍,别有所获,难免可观。敝帚视珍,与同友把玩,冀各乐其乐,各获其获云尔。
忆昔髫年,以唐诗宋词为学人之最高圭臬,及稍年长,又沉迷于《楚辞》、《诗经》,意中国诗歌源头,已为我所尽,所有诗词技巧体裁已为我所穷。常生天下之大,竟无书可读之慨叹。不久人到中年,与时共进二十一世纪新元。余困于业力,大病几死,无奈暂入空门求生,古佛青灯,残经数卷,日夕相伴,倏然六载,不觉迁讹。忽惊而悟,竟于《关雎》、《离骚》之外别见洞天,掩卷叹曰:古圣有文若此,而竟不为吾等所知,实乃大憾。今既得展,且不论元曲以后,皆糠秕尔,即唐诗宋词,无非味同细麸。而《楚辞》诡奇,亦仅比巫山云雾。至若珠穆朗玛,梦也未见。
此天下雄峰为何?曰佛教偈颂也。其顶峰之顶,当属佛经偈颂。
回头再看文学史上大家高手,原来皆无不读佛经者。李白一生好道,晚年打坐参禅,赋文赞颂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俨然虔诚佛子;王维摩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乃习禅有获作用于艺术之境界。史载,摩佶居士丧妻后即不复娶,日以参禅为务。临终前预知时至,安然坐化。李商隐因妻事,成牛李党争牺牲品,后居住佛寺,死以僧礼葬之。东坡居士苏轼曾自以为参禅开悟,遂作偈云: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既成,颇沾沾有喜。送佛印禅师印证,禅师批云:放屁放屁!东坡大怒,立即买舟过江找禅师论理。禅师笑云: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东坡大惭,知口头禅当不得力也。而后转易净土之行,日背阿弥陀佛像一帧,曰此吾西方公据也。轼既以阿弥陀佛为依,佛经自读不少,其创作灵境,得力于佛者甚多,乃有目共睹之事。其为人也,一生坎坷跌宕,而能长保乐观心态,亦得力于佛教学养。此亦为人所共知者。不然,以轼之才情牢骚挫折逆境,恐早亡于疾病、自杀、疯狂,若西方文学家之流类也。
或有读白居易《新乐府》、《长恨歌》、《琵琶行》者,未必知此老尚有《念佛偈》云:
吾年七十一,不复事吟哦。
看经费眼力,作福畏奔波。
何以度心眼?一声阿弥陀。
行也阿弥陀,坐也阿弥陀。
纵饶忙似箭,不废阿弥陀。
日暮而途远,吾生已蹉跎。
旦夕清净心,但念阿弥陀。
达人应笑我,我且阿弥陀。
达又作么生,不达又如何。
普劝法界众,同念阿弥陀。
今人或学佛而不学诗词,或学诗词而不知佛。两各缺一,甚为遗憾。子云:不学诗,无以言。虽然佛法终极目的在脱出世间轮回,但无传统文化基础,学佛未必能够得益。且佛法亦重文辞精美,否则,数千年中华文学,美文汗牛充栋,佛经何能独标一帜,吸引诸多文才横溢之大家哉?故今人若能在此处学习古人,两者再行结合,相得益彰,方尽古来真传,得中华文明精髓,可助真正透彻了解中国文化也。
作者无意劝诗人学佛,但劝诗人从文学角度,为增长自己学养,开拓自己眼界,提高自己写作能力水平技巧故,请读佛经偈颂以雄之。定能大有斩获,不废吾人一片苦心,则于愿足矣。
或读文学史,绝无片言涉及佛经偈颂。奈何,今人偏见所致。诚如上言,古之大家,鲜有不读佛经者。既读而好,硬欲谓对其创作无丝毫影响进而影响文学一史,吾不之信也。
此文不谈思想影响,盖此题甚巨,非不才小子所能担荷。对诗人墨客之文学影响上已略谈,现在则谈佛经偈颂(包括经外偈颂)本身的特色,连带谈及艺术价值和成就。
首先,佛经偈颂影响中国文学之大,而竟不在文学史中述及,实乃佛经出自西域,非本土所创,历来传诵者,皆翻译之作,故其文虽已融入中华民族精神骨髓血肉,但在《中国文学史》中至多淡淡带过。而历代帝王,则对此无不重视,代有编辑《大藏经》之举,流传后世,卷帙浩繁,凡夫穷毕生之力难卒一读。今人编《中华大藏经》更达数万卷之多,语涉汉藏梵满,可见佛法之包罗万象,广博深邃。
佛经分类,各家不同,从说法主大而分之曰经律论三藏,经为佛说,他人所说为佛认可印证者,亦得称经。故佛涅槃后,应不复有经。凡经起首必云“如是我闻”,以资证信。结尾则一般为“皆大欢喜,信受奉行”(亦有例外)。论为祖师所撰,解释经者。中国唯一的一部称为经的著作《六祖坛经》,在《大藏经》分类中归入论部,因非释迦牟尼佛亲说故。律则为佛制定之戒条,俾佛弟子得而遵从之者。
从体裁形式上分,昔释迦牟尼佛住世时,即已分为十二部。此十二部者,即十二类也。若详绍介,势所不能,又不与本文主题合。但知偈颂为十二部之一即可。
十二部体裁分类,并非彼此独立,常常在同一部经中并存。所谓偈颂,偈出梵文,乃伽他[Gāthā]之另译或省译,偈字古音近于[gat]。颂乃汉语意会,此词乃华梵合译创造而成。或单称偈,亦可单称颂,随其性质不同,以及后来演变,形式内容皆加丰富,或称重颂,或云赞、偈赞,与诗合流者称为诗偈,与词类似则可称为词偈,合乐歌唱者则可称唱赞。又从偈一字引构出许多相关词:偈语、偈子、法偈(说法时的偈)、偈文、赞子……偈之一译,竟融入汉语,使许多人不知其本出梵音也。至于伽他一译,后人几乎不用。
所谓偈颂,实即佛教的诗歌。按佛经分类,则有孤起颂,即只以偈语讲法,而未夹散文。又有称为重颂者,乃为佛说法毕,为照顾后来迟到未听到前面说法者再说一遍,又起提醒归纳便于记忆作用,而将已说过的内容再用诗歌的形式重复一遍,故汉语意译为重颂。但在佛经中,鲜有独立的偈颂体裁,《佛所行赞》(又名《佛本行经》,马鸣菩萨造)为其名作。此作实为一首赞美释迦牟尼佛生平的叙事长诗。
一般佛经,有韵文处必定与散文间错。这一独特的行文方式,首先催生了唐变文这一文学体裁,接着流变为小说,并对中国传统章回小说影响甚大,名著《西游记》则将这一散韵交错的手法发挥到了极至。本文不引,读者自可参阅吴承恩氏著作焉。
出自佛经的偈颂,有几个很重要的特点。最突出者,就是它不押韵。这与印度梵文的语言特点有关。而历代祖师在翻译佛经时,为了不以文害意,也就继承了这一特点,虽然使用的是重视韵律平仄的汉语,但也没有在韵律平仄上刻意下功夫。如号称一偈能破地狱的《大方广佛华严经•觉林菩萨偈》就是如此翻译: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
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若我等喜欢卖弄文才者或会译为:
若人欲知了,三世诸佛道。
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然此种翻译,为古来译经家所力戒。佛法重义理之准确严明,其偈颂之美,纯以质胜。《西游记》终篇云: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同生极乐国,尽报此一身。
此乃现今流传最为广泛的佛教回向偈之一,但在佛教徒口中已变为: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