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沉之舟》读书笔记
【一】
一本书，在我心里是一座完整的城堡，我只能慢慢指给你看这座城堡的一扇花窗，一枝盛开的郁金香，一角飘动的裙裾，一朵明亮的笑容，一滴笑里滑落的泪。《江南—不沉之舟》在我的记忆里便如是。我知道以我稚拙的笔、生涩的词汇、狭窄的阅读经验，无法诉说它带给我的魅，我仍然愿意把我的感动告诉你。如果你也愿意，那末，我们去坐上周庄玉燕堂后院那只飘在箸泾里的独木舟。这时，清旷的天空，会有一群鸽子飞来，落在玉燕堂黛色的屋脊上，如谷粒在晒场散开，传达一种岁月静好的信息。白墙有斑驳的痕，那应该是数百年风雨留下的吻痕。雕花的格窗后面，传来裙裾窣地的细索声，似乎还有男子的低语，女子的轻笑。河水轻吻花岗石砌造的驳岸，几级青石阶伸到水里去，你会看到一个青衣的女子，沿着小石子铺的路，在江南的晨起的薄雾里遥遥走来。她肩上挎着一只竹篮，篮里是绿的菜蔬，有时是软软的绸，蹲在水边，把篮里的物件入清清的水里，一下一下地抖动，近处的河水扑腾着，打着漩儿，稍远处的皱起鳞鳞的波，烟水迷漫的深处，采菱的歌漂渺传来，缭绕上我们的衣袖、发丝。轻轻拽上时间的门，让喧嚣在江南的深院止息，这个清寂的季节，适合阅读，适合追索，适合感怀。
【二】
对书籍的装帧，个人以为如同着装一样，是一个人的品味、学识、教养的外在体现。家乡的风俗，女子出席酒会不化妆，被视为一种没教养的行为，靓妆华服是对他人的一种尊重。此时，你，着装，不再仅仅是为了取悦自己，环境，起了主导的作用。富人穿破衣到底心里塌实，穷人着华服内心终究忐忑，诚然。若不是假充名士风流如阮藉唐寅之流，或者本性至吝惜如葛朗台之辈，我不相信一个富翁会甘心踯蹰黄尘而弃宝马不坐。享受，是对生命本身的一种尊重，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它与奋斗一样值得推崇。
祝勇与李玉祥，是游荡于文化原野的一对搭档，祝勇工文，工书籍的装帧设计，李玉祥工摄影，文以图延其内涵，图以文显其蕴藉，可为相得益彰。如此看来，祝勇与李玉祥，应该是具备唯美气质的一类文化人。你看，《江南—不沉之舟》的装帧设计与文本内容浑然天成，几乎无懈可击。在这方面，祝勇是个行家。他对一本书的关怀不仅限于封面，为了使这本书成为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从封面到装饰、插图、版式、纸张的使用都显示了独特的匠心。他的这本书，首封与底封是采用草黄色，洒金，首封顶部，上印墨色的江南建筑，与烟雨楼台相连的是一方厚朴的碑文影本，图案延至底封，又有一方雕窗，窗外，是一幅江南山水的木刻画；首封上，“江南”两字是手写行书，浓墨重彩，“不沉之舟”四字印在一个小小的封框上，如江南庭院月洞门上的匾。全书的外观，疏朗、大气，传达一种浓厚的文化气息。扉页采用巧克力色，图案仍取封底所用。全书分八个部份，每一部份单独成篇，又与其他章节密不可分，呈现一种秩序之美。文本采用16开，纸质较一般书籍用纸厚实。正文甫一展开，映入眼帘的就是著名的蟠滩龙形古街，这是一幅背光摄影，日光斜斜地照在千年蟠滩那褪了色的画栋飞檐，散发着暗红光泽的石子街道，辚辚的车马声已隐没在时光深处，“那些古老的商号、民宅、赌场、妓院、书院、义塾、祠堂、庙宇，几乎一个不留地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没有了声音，像一座停摆的老钟。镇上几乎已经没人。一座废弃的小城。所有的符号都指向过去。”全书插页的图释都指向这一意义。
【三】
这本书的观感，零五年的冬天我写过两组小诗，《皤滩怀古》和《蓝印花布》，拈本书的一角，仅书小女子浅薄之见，这里姑录其一。我知道要传达原著的神韵根本不可能，且也存在狗尾续貂之嫌，不仅贻笑方家，我自己都会脸红。
《皤滩怀古》
白昼的喧嚣悄然而逝，
一轮皎月静静升起，
几许疏星依次闪现，
风儿，在夜的发梢轻轻吟唱，
流萤，低低飞翔。天阔地旷。
朱姆溪，万竹溪，九都坑溪，黄榆坑溪
翻越，崇山峻岭，流湍奔腾，
永安溪浅笑盈盈，融汇四溪，
万川之月，照碧水，幻出五月奇观。
女子，临水而立，柔曼而歌，舞动清影如魅。
男人，从不同的方向，循声奔跑，追逐
梦里的伊人，和那一方神秘的伊甸园。
逐水而长的野草，新芽吐着甜润芬芳，
波心的飞鸟，自由地歌唱，飞翔，
碧波粼粼的溪畔，无数白色的鹅卵石
从千年酣梦里醒来，等待被
挑选，重新排列，组合的命运，它们
垒成房屋，铺设街面，或是，砌成明亮的柜台。
南山上的嘉木，被雕上呈祥的龙凤，吉庆的
花卉，虫草，以另一种挺拔的姿态，傲然而立。
商号，民宅，赌场，妓院，书院，庙宇，
如春天的菌类，气泡一样冒遍漫山遍野。
锦缎，从蜿蜒的河流漂来，光泽灿若天边的云霞。
元红，善酿，香雪，加饭，竹叶青的清香，氲氤在
高堂华屋，弥散在歌台舞榭，寻常巷陌之间。
丹炉，经年燃烧着长生不老的美梦。
车马辚辚，碾过千年岁月，食盐的微屑，铺撒街面
鳞起的石子，泛着微红的光泽。
桐江书院，朱熹的讲学声顿挫抑扬。
春花楼的朱红家俱，艳红裙裳，演绎
一场又一场镜花水月的绮丽。
三透九门堂层层叠叠的房屋如迷宫，
雕花窗，茜纱帘，玉人轻笑，环佩叮当，
庭院里的琼花玉叶繁盛生长，不问人间忧欢。
今夜，雨潺潺，我仔细翻看发黄的书页，
手中的香茗渐冷，老树檀香的余烬即将熄灭，
皤滩，如一位阅尽世间繁华与苍凉的英雄，老了，倦了。
画栋雕梁，锦绣绮罗，火树银桥，
终是留不住，唐宋的阳光，明清的明月。
门楣上遵劲的正楷，廊柱上龙飞凤舞的楹联，
几经风雨的洗涮，沥去了最初的风采。
陈丁濂，夏西正，鲍宗岩的荣名，
湮没在溪水上漂浮千年的苔藻间。
（附诗里的人名和背景小释：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说有一座月光下的城市，那里街巷互相缠绕。他猜测这座月光城的建造过程是这样的：不同民族的男人们做了同一个梦，梦中见到一座夜色中的陌生城市，一个女子，身后披着长发，赤身#体地奔跑。大家都在梦中追赶她。醒来后，所有人都去寻找那座城市；没有找到城市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商议建造这样一个梦境中的城市。皤滩建在朱姆溪，万竹溪，九都坑溪，黄榆坑溪，永安溪交汇处，月出时可以同时在五溪看到月亮的倒影，我写此文时，用了这个典。其实，皤滩是因为水陆交通的便利发展起来的，它是古代食盐之路的重要集市。
陈丁濂，鲍宗岩，夏西正分别是金华埠，永康埠，龙泉埠的主人，皤滩盛极时的风云人物。春花楼是当时最红的妓院。桐江书院，朱熹曾在那儿讲学。三透九门堂是周姓人兴建的，传说500年前的一次洪水，周氏三兄弟发现从韦羌溪上游冲下一口红漆棺材搁在村口，因生恻隐之心，请道场俗厚葬，意外发现棺材里面装的全部是金珠宝物。得此横财，周氏兄弟一夜暴富，兴建了这座庞大的宅院。龙形古街上，白色的鹅卵石因为长年累月有食盐的微屑洇染，久之泛着淡淡的微红色。）
【四】
其实，除了这本书的内涵，我最感兴趣的还有它的行文方式。我记得初接触这本书时的感觉：踩着漫洇绿苔的青石板路，在荷花千叠的湖畔，细听秦淮歌吹彻似水流年。我的浅薄立刻遭到了作者的嘲笑。我不会承认我是在喧哗的城市见到祝勇，嗯，我是在江南的田塍上遇上了他。你看见了么，他身披甲胄，手持长戈，眉宇与发梢沾着风尘，脚上的长靴有田塍的点点泥迹，胯下的一膘黑马喷着响鼻，如唐吉诃德，猎猎而来。那个身上挂满长枪短炮的，应该就是李玉祥了。祝勇从体制散文这座黝黑的城堡，嗅出了腐尸的味道。他的目光，盯着诸如“形散神不散”、“短小精悍”、“一文一题”等清规戒律，怀疑这种种条框是扼杀散文生命力的镣铐。从书斋出走，他到广漠的民间，从古旧的民居、吊脚楼、胡同、弄堂、旧宫殿，触摸历史的脉搏，探询人类安置生命的方式。祝勇无疑是个真诚的思考者，思想的火花撒遍书中的每一个角落，你不得不为他厚实的国学和西学底子击掌赞叹。尤为精彩的是他对词语的开发利用，他善于把熟语重组，赋以新的词义，还具备让躺着的词语神采奕奕地站起来的本领，给读者以一种完全陌生的阅读经验，而惊讶，而喜悦。我一向漠视亦步亦趋的造句方式，对因循守旧由衷的厌恶。曾经在一个久已不去的论坛批评一个自许甚高的“才子”，斥他如流水帐一般的游记如“某某到此一游”的恶俗，除了知道他曾游某地，文中的人文及自然景观皆耳熟能详。我们熟悉的寄北先生，就是一个善于造句的好手。她熟读唐诗宋词，及更广泛的远代文章，累积的知识运用起来娴熟自如。但她不犯一般人易犯的掉书袋的毛病，她思考，拒绝复制。
【五】
《青楼红粉》的书写显示了祝勇驾驭文章结构的功力。他在这篇不知道称之为小说还是散文的文章里，融会了小说的叙述、散文的分析、随笔的思想、舞台戏的对白，而别具神韵。全文分十三个小节，故事是一个老掉牙的有关妓女与恩客之间的纠葛，这，绝对不是本文的看点，它的精彩在于祝勇蒙太奇式的写作手法，睿智的思考以及层迭不穷的词彩，让你忽略了故事的本身。
〖楔子〗“道德戒律的边缘，有一扇不被察觉的门。”只一句话，可读出作者对传统的尊重。这与我的阅读经验大相径庭。无论是社会抑或文本传达给我的信息，都呈现两种绝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正与邪；善与恶。斩钉截铁。
〖壹〗 皤滩的万春院开张于宋代，它的创始人春花姑娘水性，裙结梅花络，耳坠明月珰，艳帜高张，飘扬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点缀人间富贵繁华。
〖貳〗 本节采用舞台效果。你看，锣鼓开处，生、旦、净、丑、末粉墨登场，縯绎一场镜花水月的荒谬美丽。其实祝勇到皤滩的时候，舞台上的人物已经离去了九百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想像，在这节文章里呈现出它非凡的魅力。
〖參〗 祝勇把春花院的外景描写置于绵绵的阴雨中。不经意间出现的无家可归的老狗，幽魂一般在这座废弃的老宅飘荡；毕剥的雨声打在层叠的飞檐，仿佛鬼哭。荒凉、寥落。繁华远逝。
〖肆〗 房屋内景的想像性描绘显露作者厚实的古学基础。
〖伍〗 以学术研究的立场考证妓院的起源。
〖陸〗 剥除道德的假面，仍以严肃的学术研究立场考证禁俗时期发生于妓院的两#关系。
〖柒〗 引论古希腊#女的起源、功用、地位，驳斥道德的偏见。
〖捌〗 以强大的儒家道德逻缉推断生、旦的情感纠葛，嘲笑男权文化的虚伪假面。
〖玖〗 诘问春花们的爱情真诚。
〖拾〗思索世俗爱情的尴尬处境。
〖尾声〗“我在想像穿堂里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那些可能存在、又无从证实的快乐与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