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知道，奶奶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时至今日，这对于我来说仍旧是一个谜，尽管破解谜底的欲望已经不再强烈甚至没有了意义。
刚到北京的时我才四岁，那时一直跟奶奶在陕西生活的姐姐已经随奶奶先我到了北京，家里刚又添了新丁——多了一个妹妹，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说，这个家几乎是陌生的，同样对于除了妈妈和爸爸以外的其他家庭成员来说，我也是陌生的，而且是个令人讨厌的怪物。
问题在于，这个长得像非洲难民一样的怪物身上带着那么多让人厌恶，谁也不情愿亲近的东西——黄杆拉瘦，脏了吧唧，说话谁也听不懂，表述方式近乎白痴，站没站相，吃没吃相，还常常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多吃多占，明明已经饱了，还要坚持再盛一碗，结果剩下多半碗。
这还不是最让人不能容忍的，那时候，我和姐姐，奶奶睡在一张大床上，妹妹还小，自然和爸妈一起睡……早上醒来，先是姐姐尖声呼叫把所有人唤醒，等家里人冲过来的时候，发现我和姐姐睡在一片汪洋里，也许奶奶早都在半夜就察觉了，已经把姐姐换到了一边，但是还是被我第二泡尿给淹了。我显得很无辜，这事儿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也不知道，如果说姐姐还曾经从床这头转战到那头，那我无疑是在湿漉漉的褥子上泡了一夜。
于是，劈头盖脸的叫骂，粗暴的拉扯和白眼仁居多的蔑视都扑向了我。
妈妈把湿漉漉的被褥拿出去准备晾晒，奶奶一声大吼：让他自己去！
妈妈还是执意抱着被褥自己去了，我受不了别人轻蔑的目光，跟着妈妈跑出去，尽管妈妈的目光中也带着一丝愠怒，但对我来说，还是温暖的。
那时候，爸爸虽任职在北京军区某部，但是，下部队采风，到农村帮教，到地方支左，总之，一年难得在家待几天，奶奶是我们家的太上皇，妈妈像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尽管实际情况的也许不是这样。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成了这个家里最不受待见的一员，奶奶对我的厌恶和憎恨步步升级，从没有正眼看过我，仿佛我不存在，冷落之后就是精神折磨，很简单，每天早上在我眼巴巴的注视下，左手牵着姐姐，右手牵着妹妹，迈着小脚碎步，走在去军区服务社的马路上，我只能跟随几步，便远远望着她们骄傲的背影，等她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姐姐和妹妹手里都拿着油乎乎的油条。
天天如此，那条通往军区服务社长长的柏油马路都被我望穿了。
后来，我的行为印证了一句话的真正含义，叫饥饿出盗贼。
那时候，爸爸每个月会给奶奶零用钱，而奶奶通常把这些零用钱买一些糖果，点心之类的零食，时常分给姐姐和妹妹吃，这些对我来说只能过个眼瘾，因为她们并不避讳我的存在，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每一次奶奶踩着小板凳，打开柜子在最上一层拿下草纸包得点心，姐姐妹妹站在我前面，给你一块，给她一块，唯独没有我。
浓浓的香气从你的面前掠过，清脆的咀嚼声冲塞着你的耳朵，那是何等的诱惑啊！
于是，我学会了偷窃，一次次把包得方方正正的点心包掏空，从外观上看还是方方正正，待奶奶再次犒劳姐姐妹妹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案情重大却不复杂，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到是谁干的。于是，还躲在楼顶天台偷吃的我被抓了个现行，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揍，我抱头鼠窜，奶奶踮着小脚在后面一边追，一边用陕西话破口大骂……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自觉事情已经过去，像没事儿人似的回家吃饭，手刚伸到桌子上，就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一只手被奶奶的烟袋锅狠狠砸了一下，另一只手刚去护着，头上又是一下，顿时，一个青疙瘩暴了起来，我撕开嗓子嚎啕着，这时妈妈刚好下班进门，见状急忙护着我，问奶奶：怎么啦？怎么啦？奶奶恶狠狠地只一句：你问他。
奶奶说这句话时的画面，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一个陕西农村来的，肤色白净，裹着足的小脚老太太，慈眉善目，穿一件黑绸缎的中式服装，嘴里叼着一根长约尺半的烟袋，烟锅是黄铜的，闪着金光，盘腿坐在床上，活脱一个《白毛女》里黄世仁的妈，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每次看电影《白毛女》里黄世仁的妈用锥子扎喜儿手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奶奶那闪闪发光的烟袋锅。
妈妈那时候在军区家属工厂上班，爸爸更是一个月难得见一次，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我越来越像一个野小子，整天在诺大的军区大院疯跑，不是爬上空军山摘酸枣，就是钻进机关大楼的垃圾箱拣烟盒，还经常和院子的伙伴钻进下水道，玩地道战的游戏，所以回家总带着一身尘土和难闻的气味，生来娇惯的妹妹每每见到我都会用小手把鼻子捂上，以至于从小到大，我从没有拉过一次妹妹的手，几次试着想拉都被冷冰冰的甩开了。
奶奶生性是个有洁僻的人，看见我灰不溜秋的回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先是不让进门，站在门外把兜里从垃圾箱里拣到的烟盒，统统扔掉，这我那儿能扔啊？那些烟盒对于我来说都是在同伴中可以炫耀的宝贝啊！坚决不扔！于是，奶奶扬起烟锅就打，挨了打的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奶奶迈着小脚碎步在后面追，可是还没迈下一个台阶，我已经顺着楼梯扶手滑了下去。
楼道里开始飘散着从各家各户散发出的饭香，我却只能蹲在楼道门口，等着妈妈回来。
妈妈一看便知道我又挨打了，先是摸摸我的头，疼的我直叫，一个核桃大的疙瘩还浸着血丝，妈妈不敢回去质问奶奶，因为她知道，一定是我做错了事儿，但天大的错也不至于下此狠手啊？于是就带我到楼下的一个姓董的阿姨家，那大概是她的知己，董阿姨会拿出好吃的零食哄我，等看到我脸上露出了笑容，便拉妈妈躲到一边听她哭诉。
董阿姨家像我的避难所，每次挨打不仅会得到阿姨的疼惜和抚慰，还会有很多好吃的。
因为我屡屡挨打，所以每次爸爸回来，妈妈就会和他大吵一场。
对于奶奶，我是既怕又恨，心里经常幻想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当兵，当兵就有枪，一旦我有了枪，一定拿枪把奶奶打死。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也无数次在梦里重演，但岁月总是像蜗牛一样缓慢。
我只能期盼家里快点来亲戚，只要来了亲戚，我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因为奶奶从来没有在家里来亲戚的时候打过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