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注视
妈妈的一生很少照相。几年前，妈妈到我这儿住的时候，我特意带着妈妈和女儿去了趟照相馆，先是照了一张合影，然后单独给妈妈照了一张坐姿的照片。现在，这张照片已经作为遗像摆放在我家堂屋正中间的位置上。每天走进家门，我便能看见妈妈安静祥和的面容，尤其是她静如止水的目光，仿佛总在紧紧地追随着我的身影，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妈妈去世已经两年有余了。
小的时候尽管经常看到有死人的事情发生，但我始终坚信我们家里是不会死人的，永远都不会。爹、妈、哥、姐、我和妹，全家一共六口人，永远都是六口人的。1976年我上小学时，毛主席逝世了，举国悲痛，这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上初中的时候，三伯父和三伯母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撒手西去，眼看堂兄弟妹五个人瞬间变成了孤儿；紧接着，我24岁的哥哥也在一次洗澡时溺水身亡，我脑海了坚不可摧的六口之家残缺了，原来，死亡离我竟然是那样的贴近和形影不离。
哥哥的尸体被村里人从水塘中捞出来了时候，妈妈扑上去拼命地大哭，一连哭了好几天，直到卧床不起。我和姐姐妹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家里虽然人口少了，但凝聚力却空前的强盛。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从乡中学放假回到家中，见身体虚弱的妈妈一个人在院子中静静地劳作着，泪水盈眶。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一言不发。好一会儿妈妈才发现我回来了，连忙背过身去擦去眼泪，而后高兴地朝我走过来，帮我取下肩上的书包，扶着我坐到院子里，她却半跪着蹲在我的对面，喜咪咪地，仔细而又长久地端详着、端详着，生怕我会丢了似的。我也注视着妈妈：她瘦多了！之后，我每次上学走的时候，妈妈都把我送到村口，看着我的身影在眼中完全消失，才肯转身回去……
在一连串死亡气氛的包围中，我的性格开始变得孤僻起来。从学校回到家里，常常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里不出门，抱住书本看，或者静静地写些东西。对于我的这些变化，妈妈有些不安，常常徘徊在我的屋外，透过低矮的小窗，用焦虑的目光注视着我。“孩儿呀，出去玩一会儿吧，写字能当饭吃？”妈妈劝导我的声音并不大，见我无动于衷，隔一会儿就端过来一杯开水，轻轻地放到我身边说：“别把眼睛使坏了。”
高中毕业啦，我在历经了一番大多数同龄人不曾有过的曲折之后，被县电业局招收为了一名临时工，安排在办公室从事文秘工作，还时不时地在报刊上发表些文章，成了靠笔杆子吃饭的人。再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就当着村上人说：我以前批评儿子写东西不能当饭吃，俺孩儿愣是靠着写字成了公家人了，看来，我错了。从妈妈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儿子有出息了她内心里的那份自豪是无法掩饰的。
妈妈一生命运中多有不幸。八九岁时，外婆就撇下两个女儿归西，外公又当爹又当妈把我妈妈拉扯长大成人。在生活最窘迫的时候，外公将妈妈才十多岁的姐姐远送他乡做了童养媳，换取了半袋救命的小麦。每次在儿女面前提起这段往事，妈妈总是叹息：如果我是大的，买走的就不是你姨了，不得已呀，你老爷做得一点没错。妈妈嫁给我爹之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独自一人在家的外公。1958年，爹从朝鲜战场复员到了沈阳，妈妈作为家属也转为了工人随爹进了工厂，可她无一日不在思念家乡的外公；1963年，百般劝说做工作，跟我爹一块儿又回到了河南老家当了农民，目的就是离外公近点，照顾起来方便。在我八岁的时候外公去世，每年祭日妈妈雷打不动地回去给外公上坟，看到逐渐变小的坟头，妈妈担心以后再也找不到了，就在外公坟前立了一块石碑。
打我记事起，爹妈就是普通的农民，唯一不同的是妈妈是个党员，还是村上的干部。不过，妈妈除了偶而去村里、镇里开个会之外，和别的农村妇女没有什么区别，质朴、善良，又兼有自私、短浅的个性。记得儿时和妈妈一块儿去镇上赶集回来的途中，妈妈拣到了五分硬币，她喜形于色地拉我坐在路边，将五分钱放置在手掌心仔细地看着，口中念念有词：要是个五毛钱该有多好呀，那样能办不少事哩。
后来，我转成正式工人，妈妈便开始关心起国家政治来了，经常就着收音机听新闻，我一回到家里妈妈就跟我讲党中央正在反腐败，抓了不少人，你可要小心呀，弄不好再让人家给开除了咱可丢不起这号人。我无论怎样解释说儿子无职无权，犯啥错误也不会贪污受贿，妈妈却从不放弃给我补上清正为公这一课。
六年前，妈妈被诊断出得了肝癌，却像个孩子似的拒绝住院治疗，一到医院就不吃不喝“绝食”抵抗。只得再次回到农村老家，让爹拉着架子车到四外村子里去求医问药。妈妈说城里的医院太“死劲”，里面的人脸色也不好看，没有村里的人“活套”。我和姐姐妹妹都知道，妈妈是怕儿女们为治疗她的病多花钱，舍不得住院。
在妈妈生命最后的八天时间里，我第一次向单位请了长假回到老家去照顾妈妈。我当时甚至不相信妈妈已经七十三岁了，在我的脑海里妈妈永远都年轻、漂亮，朝气蓬勃。可妈妈说，俺孩儿都快四十岁了，我能不老吗？是呀，儿女们在一天天地长大，而父母却在一天天地衰老，这是生命的自然法则抗拒不得。
坐在妈妈的病床前，我看着妈妈，她的确老了，皱纹爬满面夹，头发花白，被病痛折磨得面无光泽，气若游丝，大小便都无法控制。我和爹多次走到外面商议妈妈的后事。不被火化是妈妈唯一的要求，爹主张等妈妈走后偷偷地埋掉。我哭了，希望我的妈妈能够光明正大地走。我将我的想法说给爹听，爹也哭了。
妈妈最后吐了一天的血，头一直搭在床沿上直不起来。到傍晚的时候，才微微地抬起一点，目光注视着我：孩儿呀，待你爹好点。只此一句话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在送妈妈的遗体去火化时，我不停地磕头向妈妈谢罪，嚎啕大哭，几近昏厥。我祈求妈妈的在天之灵原谅儿子，没能满足她唯一的愿望。
直到今天，每次走进家门，我仍不敢与妈妈的目光相对视，尽管只是一张照片，但妈妈的眼睛是活着的，充满了千言万语。就在昨天，女儿回家过周末，走时我像当年妈妈送我上学一样，送女儿去学校，直到女儿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完全消失，我才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这一生是永远生活在妈妈的注视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