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冲往事
初中一年级，我的班主任是个年青姑娘，在我心目中，她不象老师而是象姐姐。
那时候，她和我们到一个叫冷水冲的地方，在别人废弃的低洼地里，办起了“农场”。连续几天暴雨，山洪把“农场”毁了。一些同学把残留下来的作物重新种上，班主任双手也沾满泥浆。我和几个男生到处游荡，在一处别人的红薯地停了下来。
我向周围望了望，做了个没人的手势，大家心领神会，于是乱刨乱挖起来，红薯地被弄的一塌糊涂。红薯还没成熟，我们就挑大的往衣服口袋里塞。一位叔叔忽如天降，骂声阵阵。
班主任急匆匆跑来，把吓呆的我们们挡在身后，还忙着喘气，就遭骂了。
“你这老师是怎样当的，不在学校教书，带学生来偷红薯！”叔叔竟然怒不择言骂道。
班主任的美眸飞快转了转，严肃说：“我是带学生来学农的，不是带他们来学偷！”
此话一出，气势汹汹的叔叔立刻败下阵来，再不发一言，悻悻然往他住的小屋去了。
叔叔一走，班主任就把我们教训起来。我无心听她训斥，与同学私私细语，说老师一句话就解了围，与长板坡姓张的有得一比。声音虽小，还是被她听到。我躲开了她犀利的目光，却没能躲过她的惩罚。她手指我说：“你一个人留下，把红薯地整好。”我申辩，她斥道：“难道偷红薯不是你挑的头？就你多事!”又从口袋掏出钱给我，说是地弄完就送去，给叔叔赔礼道歉。我张口结舌，心里叫苦不迭。
地，三锄两扒算是弄好，就去给叔叔送钱。
无精打采在屋前坐着的叔叔，听我说了来意，虽然是没声好气说的，但也大觉诧谔。他推开递过来的钱，说不用赔，你捎话给老师，请她原谅！我说：“你们大人的事我才不管呢，自己去说吧。”丢下钱就走。叔叔拿着钱喃喃自语：“这些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
过了些天，我们再往冷水冲去，叔叔早在洼地等着。看见我们来了，迎上前对班主任说，这里地势低容易被水冲刷，换个地方才行。没待班主任开口，同学们七嘴八舌说开了，好的地都让你们霸占，那里还有呀？
有，有，有！叔叔边说边领我们往高处去，指着新开垦出来的一层层梯田似的地，说：“这地都是你们的，我那里有菜苗、种籽，可以拿来把地全都种上。”
同学愣了，说叔叔中了邪换了一个人似的。看见叔叔在讨好班主任，我就对他嘲笑起来：“上回骂老师带我们来偷红薯，现在这地是偷不走的，将来后悔看你怎样骂！”
叔叔：“那天是我错了，我要支持你们学农啊！”班主任反而有点茫然，对叔叔说，现在学生不愿意在学校学习，都喜欢到外面玩，不知道这种状况什么时候结束。叔叔苦笑应道，那就等吧。我们到他的菜地挑了菜苗、瓜秧，到他屋里拿种籽的时候，我看见架床上面堆满书。
之后，叔叔会来和我们一起弄这弄那，空闲时带同学满山跑。说这树叶子吃了解渴，那草可以止血。有一次，他指着树上一对正衔草筑巢的鸟说，等小鸟孵出，抓几个让我拿回家养，说得我心痒难揉。难得安静下来的班主任，就坐在小溪一块大岩石看书。
一天，班主任没有书看了，托着下巴看风景，我走近前对她说，叔叔有很多书，怎不向他借来看？
“是吗？那你去看看，如果叔叔不在，进屋找找有没有小说呀外国名著的，拿几本给老师看。”
“拿？趁没人去拿，不就是偷吗？”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你不也姓孔吗，你有个大名鼎鼎的远祖叫孔乙己的说过，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先是孔老二，现在又来了个孔乙己，都是不伦不类的，难怪我是这样一副德行。”
“别废话了，快去！”班主任边笑边催。
我快去了，正巧叔叔不在，门没锁就遛进去。书堆翻遍都没有班主任说的那种，却翻出一块牌牌，上面的字让我吃了一惊。
班主任见我空着手气喘喘的跑回来，急问，又被骂了？我说叔叔不在才进去的。
“那你慌什么？”班主任舒了口气说。
“翻遍都是讲技术的书，没一本是你要看的。但是找到一块大牌子，还穿着绳，就是牛鬼蛇神挂着游街的那种。”
“上面写着什么？”班主任的美眸又转动起来。
“打倒反动技术权威的孝子贤孙，名字上打着大大一个红叉。”
班主任“哦”了一声，叮嘱我，叔叔的事不要对同学乱说。又问，你觉得叔叔是坏人吗？我摇了摇头说，小时候得了急病，半夜三更还起来忙着给我瞧病的那个诊所医生，也要挂牌游街，他就不是坏人。班主任抚抚我的头：“知道就好。”
有一天，我想起那两只鸟，寻不见叔叔就独自一人去看鸟窝。大鸟衔着虫子飞来，窝里的小鸟就吱吱乱叫，小鸟果真孵了出来。我爬上树，没两下就胆怯不敢再爬，呆在树上干瞪眼。
忽然看见班主任和叔叔一前一后朝这树走来，这时正好大鸟回飞，小鸟叫声大作。我闭上眼默念，求班主任千万别抬头。但是奇迹没有发生，在她呵斥下，我乘乘回到地面。叔叔对还在生气的班主任说，他答应过给我掏鸟窝的。说完不顾她的阻拦，就往树爬。可是在不太高的地方，叔叔脚一滑，赶紧再攀的树枝又折断，重重地掉下来。叔叔顺势滚了滚，手脚没伤着，后脑却被一块石头尖角碰破，血流了出来。
班主任催促叔叔赶快去医院。叔叔说：“这不算什么，刚才和你说起了被批斗的事，那时挨打的比现在严重多了。再说，现在要紧的是止血。”问吓哭了的我，还记不记得那些止血的草药，我没顾得上点头，撒腿就跑，很快采回了一大把。
叔叔掂量没弄错的草药，夸我好记性，读书一定不赖。才止住哭的我，扑到叔叔怀里，又哭了起来。班主任轻轻把我拉开，柔声说不要碍着叔叔。叔叔把草药嚼碎，敷上伤口，班主任掏出手绢，把伤口捂住。
后来功课多起来，我们到冷水冲的时间越来越少。叔叔说“农场”会替我们打理好的，就等着丰收吧。
很久都没有去冷水冲，班主任好象忘了似的，从不提起。虽说“农场”有叔叔看管，但我们还是十分惦记。我问班主任，什么时候去“农场”，同学都想去看看种的东西长成什么样。她说长势很茂盛，现在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到了那一天，自然会和你们去的。接着又说：
“叔叔还记挂着你，问了你的学习情况。叔叔说如果考试不及格，丰收可没你的份啊！”
我惭愧的低下头，说：“老师，你又没见着叔叔，猜的吧？”
“猜的？呵，当然是猜的啦，鼓励你好好用功呀！”说完笑了起来。
我抬起头，望着班主任秋水盈盈的美眸，暗下决心，丰收可不能少我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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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过去，同学见面，回忆起当年我们偷红薯，班主任被骂都乐不可支。谈笑之余，想到老师因为学生不当行为受骂，我感到不安。心里念着，见到她一定要好好道歉。
一次年级同学聚会，很多老师都来了。我找到她，寒暄之后问：“还记得起当年我们偷红薯的事吗？”
她忽然提高嗓门说：“记得，当然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焦急了，连忙把那几个“贼”叫来，向老师深深鞠躬，说：“对不起！”
班主任开怀哈哈大笑：“什么对不起，还要谢你们呢！”边说边拨通电话：“老头，你总在耳边唠叨的，偷红薯被你骂的小家伙，找着了，现在就在我的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