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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染了一个怪毛病，就是在感觉紧张的时候，喜欢用左手一根根地拔自己的头发。为此，我开始把头发留长。我的头发很多，我拔它长，野草般顽强。
任六从来不和我讲话，甚至没拿正眼看过我。我也不理他，他算什么。院子里所有的人，我只服五哥，他经常给我讲江湖道义，和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情，他总是和颜悦色的，从来不摆老大的架子。
五哥叫小鱼教我各种偷窃的功夫。我喜欢偷，喜欢在暗处看着那些失主气急败坏的狼狈样子。“记住，他们该失去！因为他们得到的太多了。”五哥的话，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和我一样以偷为乐的人还有一个，就是小鱼。五哥说小鱼的父亲其实很有能耐。我不明白他说的能耐指的是什么，只是想不通，既然有能耐，为什么会任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做贼。小鱼不说，五哥也不说。
如果不是那个美丽的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想我会在黑子的房院里住上很多年，最后跟院子里其他的人一样，流离失所，四处逃亡。然而，那个转变我命运的下午，就这样悄悄地来了。
1986年的秋天，一个晴朗的午后，和这个季节里的其他日子一样清爽，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满地的落叶，不时的被风扫起，好像一群被弃的孩子，彷徨无助，四处游走。
小鱼和我走出南口子胡同的时候，看见两伙人正在那儿厮打，男人，都是精壮的男人。到处是血，其中一伙挥动着斧头，疯了一样的狂劈乱砍，我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我要拉小鱼往回跑，却发现他的脚生了根般的拽不动分毫。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于是看到了——那个坐在角落里发呆的男人。
男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呆滞，似乎正在细细地回想着某件事情，眼前的这场血腥拼杀他恍若未见。
“爸爸！”小鱼的声音不大，而且场面如此嘈杂混乱，可男人依然听见了。他迅速发现了我们，当我们的目光撞到一起的时候，我募然一震。
这时有一把斧头呼啸着从我头顶掠过，砍到离我最近的一棵槐树干上。我只感觉头皮凉飕飕的，心想这下完了，脑盖让人给掀了，伸手摸了一把，却不见血。
男人向我们走了过来。争斗还在继续，不过已经没有刚才那般猛烈了。有一些人已经倒下，断胳膊断腿的血流了一地。我看见有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肩膀上嵌着一把斧子，兀自站在那里喊叫。
警笛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看着还在进行殊死搏斗的人们，顷刻间消失无踪。那个目光犀利的男人也不见了。若不是地上的一滩滩血迹，我简直无法相信刚才见到的都是真实的。我惊叹地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这回轮到小鱼拽我跑了，我仿佛一个包袱般被他拖在后面。
南广场里有一棵很老很老的梨树。我和小鱼此刻就坐在这棵老梨树下，静静的，谁也不说话。地上飘了好多根刚刚还属于我的头发，而我的手依然没停。
“别拔了！”小鱼忽然扑了上来，死死地抓住了我的左手。
我的左手被他攥住之后，就不能再拔头发了。不能再拔自己头发的我，显得很茫然。我忽然记起方才小鱼叫了一声爸爸。是叫那个男人吗？那是小鱼很有能耐的爸爸？我怎么没看出来。
老梨树的叶子仍然在往下飘，三三两两悠悠荡荡的，很快就将我落在地上的头发遮住了。
小鱼盯住我的眼睛，当他确认我不会再拔自己头发了，才松开我的手。由于离得太近，我闻到他嘴里散发出的蒜臭味。小鱼喜欢吃生蒜，每顿饭都离不了。
那个下午小鱼和我聊了很多。以前我问过他不知多少遍的话，如今他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倒给了我。
小鱼从小和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那个男人是小鱼的爸爸。小鱼曾经无比幸福的生活过，爸爸曾经是小鱼心中最敬畏的人。那个时候，小鱼的家里总是有没吃完的白面馒头。“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小鱼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的自豪。
小鱼的幸福生活一直持续到他９岁那年，那时他正读小学二年级。然后一场突来的横祸降临了。小鱼的妈妈被人杀了！就在小鱼红着眼睛哭妈妈的时候，公安局的人用铐子把爸爸也带走了。
所有的人都说小鱼的爸爸杀了人。他们还说小鱼的妈妈背叛了自己的男人。小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爸爸对妈妈总是呵护着疼惜着，从没动过妈妈一根手指头，怎么可能杀了她呢？
小鱼的父亲在几个月后因为找不到杀人的证据被释放了。可那个温和宽厚的父亲却从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让小鱼完全陌生，仿佛与小鱼毫不相干的人。他不再出去工作，而是把自己关在家里拼命喝酒，喝过酒之后就把小鱼一顿痛打，酒醒了之后就把小鱼搂过来哭。
小鱼不再去上学了，他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痕。没人再给他包书皮、检查作业，嘘寒问暖。上门的老师被酒醉的父亲打出门去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家里不再有从前的整洁和温暖，而像一个垃圾场，因为无人料理而逐渐显得破败不堪。
小鱼是在他父亲又一次醉酒之后，用酒瓶子砸出家门的。那天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天和地一片混沌，灰戕戕的。雨水把小鱼后脑勺上的新口子冲洗得格外干净，小鱼站在雨里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逃”！
小鱼没哭。我以为他会哭。而事实上是他不但没哭，反而笑了。那是一种看了之后，形容不出来是什么感觉的笑。那一刻，他的表情仿佛和我们身后那棵老梨树一样，显得深不可测。
小鱼还是比我幸福，我想。他至少尝到过被父母疼爱和有家的滋味。如果，我有父亲，我宁可他天天打我，用酒瓶砸我。可是，我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怕见到他，”小鱼嘴里的蒜臭在空中弥漫了好久却并不就散去，而是始终在我们四周飘着绕着转着，“可我又想见到他．．．．．．”
１４岁的道格和１４岁的小鱼在一个秋天的下午，一棵很老的梨树下面，坐了很久。太阳走的时候，连最后的一丝儿红霞都不肯留下，所有天就完全黑下来了。一阵风卷过来，我听见地上的叶子被扫得簌簌直响，一股寒意由脚底升起，我不由抱紧双肩，打起了哆嗦。
小鱼在黑暗中说出来的话，让我无比震惊。以至于我正要拔头发的左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从远处看，那暗影里的轮廓一定非常地滑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