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烟花
作者/二月花
[一]
六年过去,所有的激情已经退潮,剩下的是责任和对婚姻的义务。
双方的家长还有那个未成型的孩子一起围住他砌墙,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一锤定音,他就被永远困在这城中,判终生监禁。
是一种迷茫,无奈和如坠深渊一般的恐惧,沿着命运的脉络,他无可抗拒一步一步走下去,结婚,生子。生命平淡得窒息。
他问自己还爱她吗?这个即将成为他妻的女子,可是怎样才叫爱?她对他而言就像是一日三餐,生活的必需而不是美味佳肴。
他开始怀念那些单身的日子,一个人睡觉的畅快,肆无忌惮地做无边无际的春梦。
随着婚期一天一天的迫近,他给了自己宣泄的理由,流连于灯红酒绿,不是为了猎艳,仅仅是想买醉。
[二]
在维多利亚酒店的COCO酒吧。他再一次遇见她,这个神秘的女子。
一切像在漩涡里的涡流中发生,他是那股激流冲下的一块岩石,骤然撞击到了她这一块岩石上。
第一次邂逅他便迷恋。
他更相信她是来自森林里的野妖,幻成一朵奇邑的花,于黑暗中闪耀着蓝光,阵阵暗香,袭人。
那天他出席朋友的生日宴,她坐在嘉宾席间,他触到她的眼神,一道闪电发出耀眼犀利的光,划破天的帷幕,劈倒了这棵还没回过神来的树。
他开始相信是有一种东西叫一见倾心,开始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那么一种身不由己的生化反应。他就像匣子里的火柴,触到了她这个摩擦面,燃起了火花,激起了他久违了的激情。一切都是机械地,他对她傻傻微笑。
她的一言一行,摄入他的大脑成为默片,他始终记得。
那天她穿着白底的中式旗袍,粉红的荷兰菊一朵接着一朵恬静地开在她身上,却摘撷不到。
他靠近她。
她说:叫我Flower或者幻。却没问他的名字。
他问:Flower?是荷兰菊吗?
她说:是烟花,一场空幻的烟花。
烟花是寂寞的。他说。
不是寂寞,是孤独,因为不想失望所以宁可孤独。她说。
为什么不想失望?
因为太过美丽的东西是不适合在这世界存在的,包括很多东西,也包括我。不信,你闭上眼睛。
他被催眠似地合上了自己的双眼。
可是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却不见她的身影,他寻遍了每个角落,最后确定她已消失不见。
他询问他的朋友,他们说没见过如他所述这样的女人。
是鬼魅?还是一个IP?她真的如烟花一般瞬间幻灭。
[三]
如果没有这第二次的邂逅,他真的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
她妩媚地微笑,她身着粗麻低胸荷叶边的衣服,一种很纯粹的波西米亚,华贵而不羁,没有丝毫的低俗,与周遭的流光溢彩,浮华张扬格格不入,幻成一道另类的风景。
他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如潜伏在灌木丛里的兽。
这个女子是一本悬念迭重的书,他迫不及待地想翻第二页。
她坐在吧台,身边四个年轻的男人,其中一个是乌发碧眼,产于西洋。
在这个入夜时分更趋向高潮的寻欢作乐的城市,男男女女嬉戏取乐,调狎情昵,男人暗燥的身体,如鸡蛋黄一直溃散的眼神,贪婪地搜索可以捕捉的猎物,女人们低眉矜持却仍然难掩住体内波澜汹涌如水一样的欲望,唯独她。
她始终沉默,缄口不言,她的颈口系着的朵真丝制成的素色梅花,在这黑暗喧器中始终地绽放着美丽,却孤独。
[四]
在洗手间的入口,他拦住了她。
他说:叫Flower,不要叫幻好吗?
她弓下身子,系她左脚上松了的黑色细跟凉鞋的鞋带,她的黑发泻在一边,裙摆不经意撩起,他看到她的腿上伤痕星罗棋布,他怔住了。
她起身。
她的手指如鱼一样游过他的脸,冰冷。
她说:你喜欢我,对吗?
他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沸腾。
她说:找个简单的女人吧,那样你才会得到幸福。
他说:那样生活会平淡得一塌糊涂。他说一直在高速公路开着车子会歇斯底里的。
可是那样舒适安逸。她说。
可是也乏味透顶。他回答。
可是那样不是事事如愿吗?她问。
可是却没有主动性。他说。
她说:可是有很多人却得不到这份安定。那么什么是幸福?唾手而得的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才算吗?
她继续着:人就因为贪婪和奢望,最终导致了战争,最终伤害的是自己。
他反驳:可是那些已经卷入了历史的长河,不属于我们这个和平时代。
那么。她说,微笑着:尔虞吾诈,不算是吗?人只有两条腿,却因为过分地奢望,企图能更快地追逐他们所认为的幸福,加上了一双手,最终反祖成了四只脚的兽。你已经是够幸福了。
他沉默,谁知怎么会进入了这么沉重的话题。
她对着他微笑告诉他: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窗,必定会把你的门给关上,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或者经历体无完肤,或者短暂消逝,不信,你闭上眼睛。
他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像上次那样,可是还是不自觉地听了她摆布。
等他意识回来,太晚了,她真的又从他眼前消失,唯留她手指抚过他脸的幽香。他感觉心很痛。
[五]
悻悻然回到酒吧,却意外地见她在台上唱歌,这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难以形容。
她坐在高脚凳上,唱的是 沙金氏·史蒂文斯的《Because I love you 》。
幽怨,如泣如诉,像炎热的酷暑下起了淅沥小雨,落在这些浮躁的躯体上,肾上腺素直线下降。因为投入无形中感染了周遭的氛围。
他猜测她又或许是来自泼西米亚懂幻术的吉普塞女郎,蛊惑人心。
“Because I love you, would you even let me down.”
因为我爱你,为什么你总是让我失望。
他突然看到她的脸幻成他未婚妻的,对着他哭述,他踉跄了一下,头有点发晕。
并不是每一次都能侥幸失而复得的。不知何时她已经从台上来到他面前,她接着说:出去走走吧。
[六]
他们来到江边,她倚靠在栏杆上,江风不断地摆弄她的发。
江水滚滚向前,寂无声息。
他一直等着她开口。
她说:你看。指着江中的小岛。
他说: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说:能阻挡人视线的你认为是不是只有黑暗?
他说:是的,黑暗会将一切吞噬。
她说可阻挡人视线的除了纯粹的黑暗还有超强的光。
他想也是的,怎么他就没想到。
所以悲观和奢望都会阻碍人的。她解释着。
她说:所以我一直在告诉自己会好的,什么都会过去的,不要太悲观也不要太奢望。
她顿了顿,凝视着前方:可是我发现这样很难,很难。想过很正常的生活,像正常的女子做别人的妻子,再生个孩子,这仅仅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说这就是幸福。
她说着,于黑暗中他发现她的眼睛流淌着莹莹的泪水。
他惊讶这样的女子能说出这么平常的话,他说: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很多女人唾手可得。
她不说话,越过栏杆,坐在堤岸上,双脚凌空晃着。
他要她回来,这样危险。
她丝毫没听他的话,背对着他说:有些时候很不快乐,感到心脏腐烂了,一直一直涌在我的胸口、我的呼吸道,于是我会对着天空叫,就像现在这样。
说完,她双手掌围成弧型。对着空旷的江水叫着,声音到了最后由于肺活量的极限变得很尖,很刺耳,他生怕她再坚持下去灵魂也会出壳。
他越过栏杆坐在她身边,她转过头喘着气,如释重担对着他笑。
她问他是不是也不快乐?
他说:是的,很不快乐,生活压抑。
那么你也来试试,她怂恿着。
他吸了一口气,张开嘴,仅仅是“啊”了一声就发不出声音了,他蹙着眉头,向她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行。
她说:其实你没有不快乐的东西。你的眼睛深邃却丝毫没有绝望的质点。尖叫也是为了让自己对周围的一切耳聋目盲。你的生活应该没有重担。
对于她的结论,他哑口无言,他想向她辩驳自己的痛苦,却又觉得确实是无从提起。
[七]
她告诉他从小的时候她就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有时候隔天,有时候隔几个星期。
梦里总是黑黑的夜,血汩汩流满地,她和她的母亲总是这样一直在被人追着跑,恐惧,就这样拼命地,于她们的咫尺间总有座山,山上有火红的太阳和大把大把明亮的流云,可是无论如何她们总是无法到达,只是浑身溅满了血。
每次梦醒就像逃过了一次劫难。
他注意到她说得时候很艰难,像一个失忆的人在努力回忆她拒绝想起的事情。
她抓起他的手去摸她的头,他触到了个疤。
她告诉他这是被她父亲的亲戚从楼上踹下留下的,她像个流浪狗,撞到底楼的墙上,因为过度的疼痛失语无声地抽泣。
她说:那时候我才五岁啊。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血,红色的,我想我要死了吧。
他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原由。
她告诉他仅仅是因为她和她的母亲来自乡下。
她说她母亲不忍心告诉父亲这些,承受不住试过自杀,被救了回来。
她的字字句句如砭人肌肤的冰雨。
她说:再后来,一个晚上,我父亲出了车祸,肇事人逃了,把这个活生生的人抛在路边整整一个晚上。那个时候我父亲一定很疼痛,撕心裂肺地在路边呻吟,过往的车却没有一辆停下。
说着,她潸然泪下。
于是就这样因为拖延了时间被人发现送到医院的时成了植物人。于是这个世界上她们唯一的庇护者也形同虚设了。
他看着她摊开手,笑笑,举头望了眼广袤的苍穹,泪滚滚而下,她抽了抽鼻子,垂下头,再一次陷入回忆中。
他也情不禁地跟着长吁了一声。
[八]
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吐出一口气:像是一场绵绵不断的恶梦,从我的童年开始我接触的净是些四脚兽。
她跨栏杆是差点绊倒,他神速地抓住了她的手,揽住她的腰,他和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她的身体冷若冰雕。
他下意识将她拥在怀里,企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他问她:这样是不是暖些?
她说:没用的,我的身体因为冰封阿尔卑斯雪峰下太久,细胞已经全部坏死。
可是。她说:在你触不到的地方。在这里。
她指着自己的心脏说:即使伤痕累累还残留着余温。
她娓娓地向他平述着年少那些不曾为外人道的艰辛,她的辍学,父亲的病逝,财产的剥夺和她母亲的被打。
在很多的夜晚我醒来,她吞了吞口水说:看见我的母亲在我父亲的遗像前无声地流泪,那个时候我祈祷上帝能以我的生命交换她们的幸福。
这些事情是他闻所未闻的,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行固体字,简简单单,工工整整。而她像是酒醉后的狂草书。
他惊艳于她的美貌,也惊讶于她的身世。他怀疑她是不是在杜撰,可是她的眼泪是最好的佐证。
有些时候感觉自己一直被这个社会被命运强暴着。她甩开他的手,在台阶的边缘踮着脚边走边说着。
难道就没有过快乐的瞬间吗?他问。
那些快乐就像是快感,没有幸福的快感称不上快感。你说,对吗!
他佩服她活跃的思维能拟出如此形象的比喻。
他说:为什么不反抗,脚长在人身上。
她说:可是如何也逃不过宿命。
她告诉他她的生辰是在二月。那年的二月,她家院子里的素心梅开得分外绚丽,可随之她诞生后,一夜之间花落枝枯。
她说:过分的美丽是总要付出代价的,或者经历体无完肤,或者短暂消逝。
她告诉他她还有个姐姐,异常的美丽聪慧,却过早夭折。
她说:生命给了你一些也夺走你另一些。平凡简单才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