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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语画

贾平凹语画

贾平凹先生是文学方面的大手笔,但他学识广泛,雅擅书画,颇为人们所喜爱。他的画特点在一个简字;以简略胜,说明白晓畅的话,有别趣,能引人品咂,让人玩赏。

画完《一条线的故事》,我醒得了这么一个道理:大凡艺术作品,比如一首诗,一支歌,一篇文学作品,当然也有画,其中都有秘结的。秘结包括了回忆,思念,向往,或者愤恨和哀怨。我们读李商隐的诗,读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所以觉得好,它勾起了我们自己的情事,但是,李商隐这首诗决不是为我们写的,古人也不会像我们现在的作家为写作而写作,他一定是给具体的人写的,一定有着一个凄美的故事发生着,遗憾的是李商隐和那个具体的人死在了唐朝,我们无可再知。
  《一条线的故事》挂在了展览厅,看的人很多,都在猜想这个故事是什么。有的说画家曾经向富有的人借过一元钱而没有如愿。有的说画家可能有过一次将最简单的事处理成了最复杂的事的经历。有的说是不是画家赌博过?
  “故事肯定是有的,”我笑了,“可你们说的都不是。”
  “那是什么呢?”
  “为什么要知道呢,鸟在枝头上叫,不要问它在叫什么,只要叫的悦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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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夏季,是太热了,天上没有一疙瘩云,阳光就像一把一把的针往地上扎。树呢,树呢?远远已经没有树了,屋外只有一棵竹,独竹。
  我见到的汉子就坐在竹下避暑。他热得剃了头发,脱了褂子和鞋,恨不得把皮也剥了去。而前的土场上堆满了白棉花,那不是白棉花,是一团一团的光气越涌越大,光气中的狗都腿软了,伸长着舌头喘不过气来,墙头上的一片瓦在惊,嘎嘎地爆裂,有碎末落下去,墙下
的浮士立即冒起三股白烟。
  汉子一直在想,想不通的是家谱上的一句记载:“八百年前,这里是原始森林,祖先避乱于此。”这是真的吗?八百年来,少一棵树就多一个人吗?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污染吗?乱可以避暑却没处可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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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语里有“与虎谋皮”,我画的是“向鱼问水”。画挂在墙上,来人总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不同的人或答:
  有鱼的地方必然有木,海在哪儿,河在哪儿,塘在哪儿,泉在哪儿,人问鱼,鱼都知道。
  或答:
  人渴得要命,向鱼要水,鱼在陆地上都要渴死了,哪儿还有水?
  或答:
  人与鱼吵架哩。
  其实,画就是画,看着悦目就是了,我们欣赏鸟声还管鸟叫的是什么内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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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已经十二年了,我时常会在梦中见到他,但梦醒起来让我数天难以安宁的是梦中的父亲总是苦愁着脸。父亲原本是乐观的人,好客,喜爱秦腔。他的一位曾同校教书的朋友给我说过,父亲习惯在夜里备完课后,和一拳头般大的面团,擀一撮面条,在小煤油炉上煮,一边煮一边唱秦腔,筷子就在锅沿上敲节奏。是“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将父亲的命运和性格完全改变池,他受到了残酷的迫害,也曾企图自杀过,虽然他为了妻儿老小仍活了下来,后来又得到了平反,但从此他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喝劣质酒,常常就醉了。父亲最后
是患上癌症去世的,他的病与心情关系极大,当我数百里外奔丧回去,看见了已经停在灵床上的他那愁苦脸的模样,我的泪如雨一样落在地上,以至使地上湿了一片。我向妹妹询问父亲临终前的情景,妹妹说她先是看见父亲突然脸上无声地笑了一下,还以为父亲要说什么,近去看时人已经没气息了。妹妹的这一句话,安慰了我许多,心想父亲终究是摆脱愁苦了吧。在过后的百天里,我梦到过几次父亲,他都是不说话,似乎从我面前匆匆走过,脸上却还是愁苦着。我将梦境的事对母亲提说,母亲说,过了百天就不会做这样的梦了,如果你梦见你父亲穿的不是旧时的衣裳,脸上也不苦愁,那亡灵就转世了。但是,十二年了,父亲在梦中的形象仍是苦愁,这怎能让我安宁而不害怕呢?
  昨天,二十世纪的倒数第二个晚上,我又梦见我的父亲,早晨起来在床上闷了半天,窗外的马路上正有一队欢庆新世纪的队伍走过,我趴在窗口看着,想:一个世纪就这样过去了吗,我的父亲,包括千千万万的人以他们的苦难完成了这个世纪的历史吗?欢庆的人群不知喊些什么唱些什么,形成轰轰嗡嗡的市声,这里边又有多少鬼魂的呼号?!就在这个下午,我的一位画家朋友召集了一伙人去他的画室品茶吃酒,说是要守这个交接之夜,但是,酒过三巡,却都研墨铺纸叫着画画,画画是我们发泄欢乐和烦恼的主要方式。我原本想画画我的父亲,画父亲昨天晚上在梦中的模样,画到一半便停笔了,我不愿意画出父亲苦愁的脸,突然涌动了画一画“文化大革命”,我奇怪的是从没有学过素描,却极快地完成了这幅画。
  画完了,我把画笔扔了。
  “好!”朋友们称赞着我的构图和笔法。
  我却说了一句:“父亲应该上了天堂,或许就重新转世了吧,但愿他在梦中让我看到的不再是苦愁的脸。”
  大家都对着我笑了,原来苦愁着的一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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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这匹马是怀念一个人的。
  她浓发,细腰,长腿,面白而瘦,一急,额上便隐隐现出一块月牙状的红印。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认识后她给了我好多创作上的灵感,原想着我们会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常能见面,但她不久却因别个原故移居到南方去了。
  我每每就想到她,我想,她站着是一棵玉树,坐着是一尊菩萨,趴下去,应该是一匹马吧(我知道她是马的属相)。我于是画了这匹马。好马都在臂部烙有记号的,我放肆了一下,将我的印章按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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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属相为龙,又生在古历的二月,依了“二月二生龙抬头”的谚语,大家都说我的命要好。我也慢慢地以龙人得意了。但研究了龙是马蛇鱼牛鹿鹰猪的形象综合物,而综合之物除了做图腾而威武外,晰蜴、壁虎等皆为渺小可怜虫,但倒羡慕起了属相中真有其物的老虎了。
  云从龙,风从虎。龙是天上的,它只神秘;虎是地上的,真正的有力量。
  因为无端的干扰太多,影响着读书和写作。除了窄而霉的房子拥护了老人和妻儿,我在外租借了两处小屋。平日三处跑动,有人就说我“狡兔三窟”了。我说:兔子弱小,兔子才有三窟啊,你见过老虎有固定住处吗,老虎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它的家!
  民间的故事有“狐假虎威”之说,假虎威的岂止是狐呢,我这属龙的,就认作虎是龙之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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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北大学居住的时候,窗外是三棵槐,两边是稍小,中间的那棵高大,竟将一枝直伸得挨住了窗台。起先还谋算着怎样把这一树枝砍断了去,担心着有小偷从那里过来,后来树枝上筑了一个鸟巢,才打消了念头。
  我将我的书房叫:三槐堂。
  我在三槐堂里写我的小说,一直要写到深夜,第二天便起得晚。鸟巢里住着一对鸟夫妻,与我相安无事。到了秋天,鸟巢里有了三棵蛋,夫妻俩不知道为什么在吵,吵得厉害就打了起来,竟将两棵蛋撞翻跌碎到地上,鸟夫也从此飞去了没再回来。鸟妻后来把幼鸟孵出每天从外面叼了小虫子来喂。我的孩子最兴奋它们喂食的样子,老鸟在拍打着翅膀,小鸟将嘴张着,两条腿努力地往起站。待到小鸟能扇着翅膀学飞的时候,它只能飞到窗台,又赶忙飞回巢里,胆小得不敢飞下树去。但是,有一天老鸟又出去觅食了,到了傍晚还没回来,小鸟就饿得吱吱叫,我的孩子从浴缸里捞了些鱼虫放在窗台,招呼着小鸟来吃,它果然就飞过来吃了。第二天,老鸟还没有回来,我们便知道它一定是在外面出了事,或许是被人打死,或许吃了有农药的东西被毒死。我的孩子就哭了。她就一日三次在窗台上放鱼虫喂小鸟,喂过了五天,能飞高飞远了,就不再来窗台上。
  这只鸟慢慢长大了,就一直住在那个巢里。它是一只勤快的鸟,每天醒来很早,就站在树枝上喳喳地叫。它一叫,我就起床了,孩子也就起床了。
  我们称这只鸟是“钟表”,我们听得懂“钟表”每早在喊:“起床!起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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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曾给我说过两句话:群居守口,独坐防心。在人稠广众里我的话是少,这倒不至于耽怕言多有失,实在是口头表达差,常常是与人争吵,三句两句被噎住,过后了方想出当时应该说一句什么样的话便能将他镇住,悔恨不已。但是,我的心最难守住,尤其一个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有一群惊诈的野马,想功名,想利禄,想一些奸佞人如何对我欺诈和诋毁,也想一些女人是怎样的妩媚。于是我就拿了本书来看。我是不能在床上看书的,看不到一个小时便犯迷糊。犯迷糊去睡觉太耽误时间,后来寻着一个办法就是爬起来画画,画画
是越画越来精神头儿,又可心系一处。
  记得有一个晌午,天下着雨,隔窗望着一根一根的雨把天和地作合在了一起,心就七想八想扭成麻花了,先生厨房里找东西吃,吃罢了还不行,就提笔要画画。《看好门户》就是那天的作品。画的时候我醒悟了庙里的和尚为什么要敲木鱼,因为有节奏的木鱼声,它可以让心安静,专注诵经了。《看好门户》画的是一只狗,狗很大,几乎占据了四尺整张的纸,我想我的心门口应该卧着这样一个东西。画毕后的第三天,有朋友来,说:看门户的狗应该是狼狗,你画的狗像宠物狗,能守住门户吗?而且这只狗也心思重重,还不知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呢!我看了看,也觉得是,却说:即便画个狼狗,心乱如虎,那也无抵于事,花花世界里做正人君子已经是很难的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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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龄增长,回故乡的愿望越来越强,但回故乡的次数却越来越稀了。去年回去了一趟,老屋的上房已经无人居住,墙壁斑驳,灰絮挂梁,父亲的遗象还装在插屏里摆在柜上,儿时我用炭写在窗顶上的豪言壮语也蚀失了一半,不禁落下泪来。
 那日阳光强烈,站在屋里,窗子亮明发白,倒象是打开的书籍,我永远记住了这个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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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在河西走廊。一日,穿过戈壁一直往南去寻找那个居住着哈萨克族人的村庄,月亮都已经出来了,才走到祁连山下。祁连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却十分地明洁,这使我大为惊异。“地灵有久处,山明可常游”,这是古人说的,我们就坐在那里歇息。同伴们都到一条小河去掬水喝了,大呼小叫,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体会这身心的安妥,蓦地回头,不远处的坡畔站着一只兽。兽极安详,我招了招手,它没有动,我喊了一声,它还没有动。我认不得它是一种什么兽,揉了揉眼再看时,它转过慢慢地走了,走了十多米远,迅疾而逝。
同伴们听见我的叫声过来问怎么回事,我说我看见一只兽了。他们问什么兽?我说是牛。他们说:不可能是牛,这儿哪会有牛呢,一定是狼,或者是羊。我说是牛,牛才是安详的。他们便一起说:恐怕什么兽也没有,是你幻觉了。他们这么说,我也觉得是不是幻觉了,望着一片月亮地发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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