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建議我好好鑽研《老子》,說一個人要想在社會“混”得有模有樣,必須活學活用《老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人、三分清醒七分糊塗的人才算高明。還寫了一幅帖子送給我,建議我高懸牆頭,每天默誦。
大巧若拙,大辨若讷,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爲天下正。
是的,老子有些話講的非常精辟: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
天地間的事物,總有正反兩面,而且彼此互相依賴、制約。所以天下的人們都知道事物的美之所以美,就一定有惡的概念作比較;都知道事物的惡之所以惡,就一定有善的概念作比較。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爲,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老子認爲,社會混亂,國家難治,是統治者貪得無厭的結果。他認爲“朝甚除,田甚蕪,倉其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余。是謂盜竽,盜竽非道也哉!”朝廷宮殿很整潔,農田很荒蕪,倉庫很空虛;王侯們穿著華麗的衣服,佩帶鋒利的寶劍,吃厭了山珍海味,財物富裕。這叫做強盜頭子,強盜頭子是不符合道的!所以“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當民衆被貪官汙吏、苛捐雜稅整治到連死都不怕的地步時,統治者就甭想再欺壓民衆、座穩江山了。
善者吾善之, 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羅素是這樣解讀的:“道家創始人老子說:‘對于行善的人我是善的;對于不善的人我也是善的,其目的是爲了使他們善。對于誠實的人我以誠相待,對于不誠實的人我也以誠相待,其目的是爲了使他們能變誠實。即使某個人是不好的,怎麽能說抛棄他是對的呢?要以仁慈來回報別人對我’。……道家學說以善報惡的原則比孔子學說更類似于基督教的學說。”(1)在人世間“善者吾善之”容易做到,“不善者吾亦善之”則不容易做到。人們常常稱贊“寬容”、“豁達大度”,就因爲爲人處世寬宏大量,能包容人,能原諒人,能海涵人,是難以修煉到的。
有人問我對《老子》的看法,答曰:“未看《老子》時,一心一意要做事情;看罷《老子》後,三心二意琢磨人。”說前者,有人就以爲我是暗受“天地大化,宇宙流行”的老子的“道法自然”的觀念影響,而說後者則是坦白承認《老子》一書是“君王南面之術”。其實不然。
中國曆史上早就有人批評過《老子》。最著名的是朱熹,他毫不客氣地揭穿老底:“《莊》、《老》二書解注者甚多,竟無一人說得他本義出,只據他臆說。某若拈出,便別,只是不欲得。”(2)朱熹也夠尖刻的:
老子之術,謙衝儉啬,全不肯役精神。
老子之術,須是自家占得十分穩便,方肯做;才有一毫于己不便,便不肯做。
老子之學,大抵以虛靜無爲、衝退自守爲事。故其爲說,常以懦弱謙下爲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爲實。(3)
老子之學,只要退步柔伏,不與你爭。才有一毫主張計較思慮之心,這氣便粗了。故曰:“致虛極,守靜笃”;又曰“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又曰:“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谷。”所謂溪,所謂谷,只是低下處。讓你在高處,他只要在卑下處,全不與你爭。他這個工夫極難。常見畫本老子便是這般氣象,笑嘻嘻地,便是個退步占便宜底人。雖未必肖他,然亦是它氣象也。
老子說話大抵如此,只是欲得退步占奸,不要與事物接。如“治人事天莫若啬”,“迫之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皆是這樣意思。(4)
近代評老子最有味道的是嵇文甫先生,他說老子的生活態度完全是一種“小農心理”:“其一是知足守分,隨遇而安;其二是打小算盤。……”(5)
先秦諸子中,只有代表貴族思想的儒家不屑計算利害(因爲他與生産事物隔絕),其余各家大概都有功利主義的色彩。老子所代表的是小農,更是所謂“粗鄙近利”的“小人”,他們是很會打小算盤的。朱子論老子道:“老子之術,須是自家占得十分穩便,方肯做;才有一毫于己不便,便不肯做。”這話很能揭破老子的底蘊。不要以爲老子主張清靜無爲,其實正是妙于爲。《道德經》五千言,幾乎字字都是在
禍福利害上打算盤。大家以爲不利的,他反因以爲利,大家看著是福的,他卻從那裏面看出禍來。“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看他對于福禍研究得多麽精到。至于“將欲歙之,必固張之……”雲雲,更是後來一切權謀家所祖述。他把世故人情看穿了,他以爲什麽仁義忠孝……,都只好拿去騙傻子吧。……肚子吃得飽飽的,什麽都不去管它,這真是徹底的利己主義,這真是小農生活的攝影。(6)
我想老子思想中那些讓我嗝噎、難以下咽的東西被人一把揪了出來,感到通暢、舒坦極了。當然,有些學者根據最近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簡《道德經》,認爲早期道家與儒家的對立並不象後人所想象的那樣尖銳,老子並不反對仁義,而是反對奸詐虛僞。但是一千多年來人們就這樣解讀老子的。
近幾年氣功熱、老莊熱,有些人忽視老子哲學中有消極、腌臜的成分,一味地爲老子歌功頌德,以至于達到塗脂抹粉的地步。分明是逃避現實,卻說成是超越、超脫(潇灑的遁隱);分明是曲意苟全,卻白紙黑字地寫道“是另一種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的活法”;分明是不負責任,卻宣揚成追求自由、張揚個性獨立; 分明是陰柔退守,卻渲染成陽剛雄健;分明是瞎猜胡懵,卻拉扯成“現代物理學”的“先祖”……我就覺得如同毛時代批判的過頭而繼承的不足一樣,現在是“繼承”的過頭而批判的不足。
誠然,《老子》有研究的價值,也有繼承的價值。它能産生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並且綿延不絕,必定就有它生命力能夠延續的溫床。正如林語堂所言:“在中國,道家的哲學獲得中國人本能的感應,這種哲學已經存在了幾千年,由每首詩歌和每幅風景畫裏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7)李約瑟不也由衷地感歎到:“中國人性格中有許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來源于道家思想。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象是一棵某些深根已經爛掉了的大樹。”(8)羅素也說:“我對老子的哲學遠比對孔子的學說更感興趣。他認爲,每一個人,每種動物和每一樣事物都有自己本來就具有的某種方法和行爲方式。我們應該使自己活動的方法和行爲方式與事物本來就具有的方法和行爲方式協調一致,並鼓勵其他人也這樣做。”(9)
薩特說過:“人的童年經曆決定人一生的偏見,而且這種偏見一生不可超越。”(《辯證理性批判》安徽文藝出版社 1998年 林骧華等譯)我們都生活在老子之後,《老子》必定有它滋生的思想文化背景,而我們就生活在有老子思想影響的文化曆史背景當中,盡管有的人可能從未讀過《老子》,但老子的那一套生活原則已經“集體無意識”地烙印到他的身上。林語堂不就說過這樣天真可愛的話嗎:
每一個中國人當他成功發達而得意的時候都是孔教徒;失敗的時候都是道教徒。道家的自然主義是服鎮痛劑,用以撫慰創傷了的中國人之靈魂者。(10)
道教使中國人處于遊戲狀態,儒教使中國人處于工作狀態。這就是爲什麽每個中國人在成功時是儒家,而失敗時則變成道家的原因。道家的自然主義,正是用來慰藉中國人受傷的心靈的止痛藥膏。(11)
眼下人們都講道家是自然主義,當然,老子的道德的一個鮮明特征就是“自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希言自然。
現在我們需要思量的是老子作爲道家的開山人物,其思想究竟有多少是人們經常提到的“道家”的東西?或者說道家的東西都是什麽?莊子的潇灑、浪漫爲許多人喜歡,可從老子的《道德經》絕少讀得到潇灑、浪漫。還有“自然主義”是否都是道家的東西?自然主義是否一定會撫慰人們由于“文明”而受到限制、創傷的“自由心” (抑或赤子之心)?也就是說《老子》是否真的就象某些人所宣稱的那樣,能夠給失敗者(或暫時失敗者)提供一些精神的安慰?(鎮痛劑)?理由是現代社會競爭太激烈了,現代人活得累極了,《老子》能夠爲孱弱者、失敗者予以幫助。我覺得這是對《老子》徹頭徹尾的“誤讀”。“當然,‘誤讀’可能有多種情況,有‘有意識的誤讀’,也有‘無意識的誤讀’;有‘有意義的誤讀’,也有‘無意義的誤讀’。”(12),而這種“誤讀”屬于無意義的。因爲《老子》壓根兒就不主張你去“競爭”,他主張“無爲”、(無爲是老子人生論之中心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