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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西风(上) 余秋雨

古道西风(上) 余秋雨


  中国的很多路,都是千年古道。路面、路基当然都会发生很大变化,但是,作为一个个聚居点之间的最近距离,作为人们为了生存必须穿越的基本轨迹,其实变化不大。因此,我们的双脚,每天都在踩踏着唐宋元明清的兴奋和疲惫,处处都在重复着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叹息和眼泪。

  也许正因为重复太多,习以为常,我早已不习惯沿途怀古。要怀的东西难于计数,而且历来又有那么多人怀过,我们何苦为了写文章而伪装敏感和天真?但是,当我走在山东、河南一带时,心情发生了变化。我会经常停在路边,一次次前顾后瞻,不看别的,就看路。这是因为,那些路上曾经留下的脚印,太古老、太著名、太重要了。


  现在,山东、河南一带的道路都修得很好,已经达到国际一流水平。那是应该的,因为这些道路的奠基工程,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开始。那时候,地球上并没有几条像样的路,哪儿都是野草禽兽,一片荒昧。


  我曾经在殷墟遗址不断地向东瞭望,遥想着一条古道上的大批行走者,由东朝西而来。那是商王朝首都的一次大迁徙,由国王盘庚带领。他们的出发地,是今天山东曲阜,当时叫奄。他们的目的地,就是殷,今天的河南安阳。


  这次大迁徙带来了商王朝的黄金时代,也极大地提升了中华民族的早期生命力。我们从甲骨文、妇好墓、青铜器中看到的那种伟大气韵,都是这次大迁徙的结果。但是,当时商王朝中有很多贵族是不赞成迁都的,盘庚遇到了极大阻力。


  我们今天在《尚书》里还能读到他为这件事发表的几次演讲。这些演讲不知后人是否加过工,但我想,大体上还应该是这位三千三百年前真正的“民族领路人”的声音。

  听起来,盘庚演讲时的神情是威严而动情的。

  他说:你们责问我,为什么要惊动无数臣民,把他们迁到远处去。我不知道你们要与我争辩什么,我只想说,过去,每当灾祸降临,历代先王总是带领着百姓迁徙远方,从不留恋他们亲手缔造的原有都邑。我这次作出这个决定也是这样,是为了拯救你们而迁都,而不是因为你们有什么罪,故意用这种方式惩罚你们。我要带你们到一个新的都邑去,其实早就该迁了,没迁,是我的过错。我已经听到先王的在天之灵在一次次责问我:“你对我的百姓为什么这样不负责任?”正是为了提醒我们尽快迁徙,先王降下了灾情。

  有时,盘庚的口气转向愤怒,可以想象他此刻把目光转向了一些什么人。他说:你们这些人,心中藏着邪恶的念头,聚敛财物,倨傲放肆,蛊惑民心。你们上了船又不愿渡河,直到这条船朽漏倾覆,到时候只能大家一些沉溺。今后,有谁还“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我不仅不让他们迁到新的都邑里去,还要消灭他们!

  盘庚又转过身来了,口气变得温和,说:你们不要受骗,坏人正是在利用你们身上的毛病让你们犹豫不决。你们应该听我的命令,迁徙的计划不会改变了,跟着我吧,赶快出发,到新的都邑去,创造新的生活!

  ……

  于是,迁都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有很多单辕双轮的牛车,装货,也载人。商族在建立商王朝之前,早就驯服了牛,被王国维先生考证为商族“先公”之一的王亥就曾在今天商丘一带赶着牛车,到有易部落进行贸易,或者直接以牛群作为贸易品,这便是中国最早对“商业”的印象。因此,商人驭牛,到盘庚大迁徙时早已驾轻就熟。至于乘马,早在王亥之前好几代的“相士”时期就已经学会了,但不太普遍,大多是贵族的专有。迁徙队伍中,更多的是负重行走的奴隶,簇拥在牛车、马骑的四周,蹒跚而行。

  向西,向西。摆脱九世衰乱的噩梦,拔离贵族私门的巢穴,走向太阳落山的地方。西风渐紧,衣衫飘飘,远处有一个新的起点。

  半道上,他们渡过了黄河。

  我们现在已经不清楚他们当时是怎么渡过黄河的。用的是木筏,还是木板造的船?一共渡了多少时间?有多少人在渡河中伤亡?但是,作为母亲河,黄河知道,正是这次可歌可泣的集体渡河,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片大地的质量,惠及百世。

  渡过黄河,再向西北行走,茫茫绿野洹水间,有一个在当时还非常安静但终究会压住整部中国历史的地名:殷。

  由于行走而变得干净利落的商王朝,理所当然地发达起来了。

  
  两百多年后,商王朝又理所当然的衰落了,被周王朝所取代。有一个叫微子的商王室成员,应顺了这次历史变革,没有与商王朝一起灭亡,他便是孔子的远祖。由此,孔子一再说自己是“殷人也”。

  大概是到了孔子的前五代吧,孔氏家族又避祸到山东曲阜一带来了。孔子出生的时候,离盘庚迁殷的旧事,大概已有七、八百年。这一个来回,绕得够久远,又够经典。

  那个西迁的王朝和它后继的王朝一起,创造了灿烂的商周文明,孔子所在的鲁国,也获得了深深的滋润。严格说来,当时鲁国已经成为礼乐气氛最浓郁的文化中心,这也是孔子能在这里成为孔子的原因。在文化的意义上,曲阜,这个出发点又成了归结点。这一个来回,绕得也是够久远,又够经典。


  孔子知道,自己已成为周王朝礼乐制度的主要维护者,但周王朝的历史枢纽一直在自己家乡的西边,他从年轻时候开始就一再地深情西望。三十四岁那年,他终于向西方出发,到名义上还是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所在地洛邑(今洛阳)去“问礼”。


  他已经度过了自己所划定的“而立”之年,确立了自己的人生观念和行为方向,也在社会上取得了不小的声誉,因此他的这次西行有一点派头。鲁国的君主鲁昭公为他提供了车马仆役,还有人陪同。于是,沿着滔滔黄河,一路向西。


  从山东曲阜到河南洛阳,在今天的交通条件下也不算近,而在孔子的时代,实在是一条漫漫长路。


  孔子一路上想得最多的,是洛阳城里的那位前辈学者老子。


  千里奔波,往往只是为了一个人。这次要拜访的这个人,很有学问,熟悉周礼,是周王朝的图书馆馆长。当然,也可以说是档案馆馆长,也可以说是管理员,史书上记的身份是“周守藏室之史”。这里所说的“史”,也就是“吏”。老子这个人太神秘了,连司马迁写到他的时候也是扑朔迷离,结果,对于他究竟比孔子大还是比孔子小,孔子到底有没有向他问过礼的问题,历来在学术界颇多争议。我的判断很明确,老子比孔子大,孔子极有可能向他问过礼。作出这种判断的学术程序很复杂,不便在一篇散文中详细推演。


  记得去年在美国休斯敦中央银行大礼堂里讲中国文化史,有一位华裔历史学家递纸条给我,说他看到有资料证明,老子比孔子晚了一百多年,请我帮助他作一点解释。我说,你一定是看到有的史书里把老子和太史儋当作一人。老子曾经西出函谷关,太史儋也曾经西出函谷关去找秦献公,而他出关的时间是在孔子去世一百多年之后,事情就这样搞混了。此外,也有一些学者根据《老子》一书中的某些语言习惯,断定此书修编于孔子之后。我的观点是,更可信的资料证明,把老子和太史儋搞混是汉代初年的事,按照老子的出世思想,他怎么可能出关去投奔秦献公呢?至于古籍的语言习惯,则与后世学派门徒的不断发挥、补充有关,先秦的不少古籍都有这种情况。


  我相信孔子极有可能向老子问过礼,不仅有《礼记》、《庄子》、《孔子家语》、《吕氏春秋》等古籍互证,而且还出于一种心理分析:儒道两家颇有对峙,儒家如此强盛尚且不想否认孔子曾向老子问礼,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难于否认。


  接下来的问题是,孔子向老子问了什么,老子又是怎么回答的?这就有很多说法了,不宜轻易采信。其实,各种说法都在猜测最大的可能。我觉得有两种说法比较有意思。一种说法是,孔子问老子周礼,老子说天下一切都在变,不应该再固守周礼了。另一种说法是,老子以长辈的身份开导孔子,君子要深藏不露,避免骄傲和贪欲。


  如果真有第二种说法,那就不大客气了。但在我想来,却很正常。当时,三十余岁的孔子还没有著书立说,名声主要产生在故乡鲁国,远在洛阳的老子对他并不太了解。见到他来访时的车马仆役,又听说是鲁昭公提供的,老子因此要他避免显耀、骄傲和贪欲,是完全有可能的。


  按照老子的想法,周王朝没救了,也不必去救。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那才是天下大道。过于急切地治国平天下,一定会误国乱天下。因此,他的归宿,是长途跋涉,消失在谁也不知道的旷野。


  孔子当然不赞成。他要对世间苍生负责,他要本着君子的仁爱之心,重建一个有秩序、有诚信、有宽恕的礼乐之邦。他的使命,是教化弟子,然后带着他们一起长途跋涉,去向各国**游说。


  他们都非常高贵,却一定谈不在一起,因为基本观念差别太大。但是,凭着老子的超脱和孔子的恭敬,他们也不会闹得不愉快。鲁迅后来在小说《出关》中构想他们谈得很僵,而且责任在孔子,这是出于五四这代人对孔子的某种成见,当然更出于小说家的幽默和调侃。

认真说起来,这是两位真正站在全人类思维巅峰之上的伟大圣哲的见面,这是中华民族两个精神原创者的会合。二千五百二十年前这一天的洛阳,应有凤鸾长鸣。不管那天是晴是阴,是风是雨,都贵不可言。


  他们长揖作别。稀世天才是很难遇到另一位稀世天才的,他们平日遇到的总是追随者、崇拜者、嫉妒者、诽谤者。这些人不管多么热烈或歹毒,都无法左右自己的思想。只有真正遇到同样品级的对话者,最好是对手,才会产生着了魔一般的精神粹砺。粹砺的结果,很可能改变自己,但更有可能是强化自己。这不是固执,而是因为获得了最高层次的反证而达到新的自觉。就像长天和秋水蓦然相映,长天更明白了自己是长天,秋水也更明白了自己是秋水。


  今天在这里,老子更明白自己是老子,孔子也更明白自己是孔子了。


  他们会更明确地走一条相反的路。什么都不一样,只有两点相同:一,他们都是百代君子;二,他们都会长途跋涉。


  他们都要把自己伟大的学说,变成长长的脚印。



  
  老子否认自己有伟大的学说,甚至不赞成世间有伟大的学说。他觉得最伟大的学说就是自然。自然是什么?说清楚了又不自然了。所以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本来,他连这几个字也不愿意写下来。因为一写,就必须框范道,限定道,而道是不可框范和限定的;一写,又必须为了某种名而进入归类,不归类就不成其为名,但一归类就不再是它本身。那么,如果完全不碰道,不碰名,你还能写什么呢?


  把笔丢弃吧。把自以为是的言词和概念,都驱逐吧。


  年岁已经不小。他觉得,盼望已久的日子已经到来了。


  他活到今天,没有给世间留下一篇短文,一句教诲。现在,可以到关外的大漠荒烟中,去隐居终老了。


  他觉得这是生命的自然状态,无悲可言,也无喜可言。归于自然之道,才是最好的终结,又终结得像没有终结一样。人就像水,柔柔地、悄悄地向卑下之处流淌,也许滋润了什么,灌溉了什么,却无迹可寻。终于渗漏了,蒸发了,汽化了,变成了云阴,或者连云阴也没有,这便是自然之道。人也该这样,把生命渗漏于沙漠,蒸发于旷野,这就谁也无法侵凌了,“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大”,在老子看来就是“道”。


  现在他要出发了,骑着青牛,向函谷关出发。


  向西。还是古道西风,西风古道。


  洛阳到函谷关也不近,再往西就要到潼关了,已是今天的陕西地界。老子骑在青牛背上,慢慢地走着。要走多久?不知道。好在,他什么也不急。


  到了函谷关,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听说过了。守关的官吏关尹喜是个文化爱好者,看到未曾给世间留下过文字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要出关隐居,便提出一个要求,能否留下一篇著作,作为批准出关的条件?


  这个要求,对老子来说有些过份,有些为难。好在老子总是遇事不争的,写就写吧,居然一口气写下了五千字。那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道德经》,也就是《老子》。


  写完,他就出关了。司马迁说,“不知其所终。”


  这个结局最像他。《道德经》的真正结局,在旷野沙漠,没有留给关尹喜。


  鲁迅《出关》中的这一段写得不错: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得关口,还要牵着青牛走路;关尹喜竭力劝他上牛,逊让一番后,终于也骑上去了。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走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子的白口袋里,装着他在关口写作并讲解《道德经》的报酬——十五个饽饽,这又是鲁迅的小说手法了。我喜欢鲁迅对于老子出关后景象的散文化描写,尤其是把白、黄、青全都变成灰色,再变成黄尘的色彩转换。而且,还写到关尹喜回到关上之后,“窗外起了一阵风,刮起黄尘来,遮得半天暗”。老子会怎么样,很让人担忧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中国第一代圣哲的背影。


  关于尹喜是怎么处理那五千个中国字的,我们不清楚,只知道它们是留下来了。二千五百多年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世界上几千年来被翻译成外文而广泛传播的著作,第一是《圣经》,第二是《老子》。《纽约时报》公布,人类古往今来最有影响的十大写作者,老子排名第一。全世界哲学素养最高的德国,据调查,《老子》几乎每家一册。


  要不要感谢关尹喜?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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