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梦里，或许不是梦，深夜，我被一阵浓郁的茶香吵醒。说“吵”，那茶香真的香得在我耳畔嗡嗡作响。于是，我就闭着眼睛细听。那茶香渐渐变成了滇南无量山峡谷的清风、细雨、鸟鸣和虫吟，变成了满目的葱绿，缭绕的云雾，抑或是茶园的深处，彝族小伙子和姑娘在跳歌，欢快的葫芦笙，炽烈的“大帮腔”，如升腾的篝火，冒出一股股诱人的青烟……
我从普洱茶的故乡回来了吗？我的心还逗留在普洱市景东县的山山水水之间，逗留在彝族兄弟的浓厚的情谊之中。
因为茶——那阵浓郁的茶香来自一块精致的普洱茶饼。那茶饼是一对与我萍水相逢的彝族夫妇送给我的珍贵礼物，我将它摆在床头柜上，和我每日要读的最喜爱的书籍在一起。千万片褐色带着白毫的叶子，挤压在一起，凸现出一个浑厚的“福”字，而每一枚叶片所积攒的香气，因为浓缩，才加倍地绽放，犹如花蕾喷溢出的芬芳。
我是在普洱茶被炒得成了“古董”、“软黄金”、“买股票不如存普洱”成为投资最新流行语的时候，到普洱市景东彝族自治县的，和许多全国著名的茶叶专家、学者和作家参加了主人组织的普洱茶交易会等一系列活动。我整个身心在茶文化的庙宇中徜徉，茶叶精品展示、专家品茶鉴赏、云南茶艺表演……仿佛让我领略了千年之经典，感悟了自然之神灵，在视觉、听觉和嗅觉上都有了一种如饮醍醐的享受。
感谢那场大雨，让我们在无量山深处双河温泉的老仓福德茶厂久久滞留，有时间详细地记住了普洱茶制作的全过程。“杀青”，这个我们经常用来形容文章完成的词汇，原来是制作普洱茶的第一道工序，以此将茶叶变软并固定它应有的颜色，下面有揉捻、晒晾、发酵、压制、烘干，每一个环节的一丝不苟，提炼出了上苍藏匿在山水间的灵与智，造就了普洱茶永恒的生命。难忘的“老仓红”，沏出来的茶水，像红酒，像琥珀一般晶莹剔透，在杯子里滑动着，让人不忍畅饮。
而我要讲述的是我更珍重的摆在我床头的那块茶饼，它的茶香沁入我的心灵，弥漫在我生活的全部空间，这是我景东之行最值得纪念的收获。
那是我们就要离开景东的前一天，有一点儿闲暇，我就去转茶叶市场。有一个摊位别出心裁，当众用“晒青”压制普洱茶饼，茶饼上可压出“景东首届普洱茶交易会纪念”的字样。制作工艺源于传统又有所改进，他们用钢管做模具，用高压锅蒸茶，用千斤顶加压，三个汉子紧忙活，让人觉得新奇，尤其对我这样的外来人，不免向前观看，良久不愿离去。那时，我突然想起在双河温泉时，有茶农卖自产的古茶晒青，品质优良，价格便宜，如果当时买上若干，现在压制成饼，在“内飞”（压在茶饼上的纸签儿）上写上赠送亲友的名字，那将是多么有意义的礼物。这样一想，后悔之意，涌上心头，难以排遣。就在我无奈盘旋之际，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注意上了我，并主动跟我搭讪，我看得出这是一对夫妻，知识分子模样，奇怪的是，那时也不知何故，与人家并不相识，我却将心中的后悔全盘说给了他们。他们在认真听，两双眼神告诉我，他们对我发出的感慨表示理解，这使我感到了满足。这样一种莫名的满足让我的情绪稳定下来。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这对夫妻拦住了我。那男的对我说，您那一番话，道出了对我们无量山茶的真情，这让我们感动。我们俩今天带了一些晒青，是我们的老母亲亲手采摘、亲手揉捻的，它是无量山主峰下的古树茶。我俩打算做成茶饼留个纪念，但带得不多，匀一匀，可以做两个，我们俩商量好，赠送您一个，留一个纪念。
啊！我哪里能想到，他说出这样一些话，我愣了片刻，嗫嚅地回答他，这不行，我哪里有资格接受这样珍贵的礼物？
他的爱人在一旁说，只是东西太少，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是我，这样贵重的好茶叶，你们赠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
那男的说，我们看出你是我们县请来的远方客人，把我们自家的土特产赠予您，您就不要客气。这茶是在一棵树上采摘的，树龄在500年以上，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是好茶，怎么能送给朋友呢！
他们的真诚感染了我，再说什么客套话只能显出我的虚伪。我看他们带来的茶叶，色、味、形都让我惊叹，我来景东还没看到过这样的好茶叶呢！我突然想起一个主意，要求在“内飞”上写上他们夫妻的姓名。他们答应了，我看到那男子在那张加工者备好的纸条上写着：
杨海 李树萍
云南景东景福公平村
无量山主峰下 海拔2000米
树龄500年以上
这张“内飞”被压在赠送给我的茶饼后面。
时间并不长，茶饼压制成了，完全是用茶制成的工艺品，为了易于放置，我们还给它们加上了一个圆盘外套和支架。加工者告诉我们，两套茶饼的加工费刚好是100元整。这时，我当仁不让地一起付款，而杨海和我抢着交钱，我拦阻着他，脸色都有点儿不好看了。杨海只好罢手。我拿着这个还热乎乎的茶饼，心里真不知怎样感激这一对彝族夫妇。我们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刚好我书包里带着相机，就请人为我们三个人照了合影。
故事说到这里，并没有完结。当天晚餐后，我接到杨海的一条短信，让我在下榻的酒店大厅里等他。我如时见到他时，他手里拿着一袋散茶。他说，压成的茶饼，要存放许多年才能饮用的，我给您带回去一些散茶。这对我又是一个始料不及的事，我说，那个茶饼，是我们之间的友谊象征，我将永远珍存。事到如今，我不再说客气话，这些茶我留下，我会把它和你的友情一起带回去，与我的朋友们分享。杨海便告辞，临走时嘱咐我，茶袋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茶的“沏法”。
晚上我们有集体活动，待回到酒店，洗漱过，我想起了杨海送来的散茶，打开塑料袋，那张纸里夹着一张50元的人民币。我恍然大悟，再看，纸上有那熟悉的秀美的字迹：
诚心相赠，故退还您替我们付的加工费。
我一时激动，有点儿恨杨海了，你怎么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真想马上见到他，向他陈述我的心情。看了看表，已是深夜两点四十分，不用说，杨海一家都睡了，但我毫不犹豫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第二天清晨，我接到了他的回音：请别客气，如果我收了您的钱，我送你的茶就不是真心，情就不是纯粹的。
我终于没有能够把钱送还给他。
后来，我回到了天津，与其说带着杨海夫妇给我的茶，莫如说带回来了边疆兄弟民族的淳朴和情感。我一次又一次地拿起那个茶饼，那茶饼香甜，圆浑，它真的象征着和睦民族间的兄弟友情，那么这张“内飞”又像什么呢，是不是如同拓下来的碑文，记载着在祖国边疆发生的一段关于普洱茶的佳话？在当今普洱茶市场价格疯狂飙升的时候，不经意间，我拥有了这样一个质朴而纯净的经历，我想，物品是因为有了市场，才有了价格，但人与人之间有一些东西是远离市场的，这就使它更加贵重，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不论将来普洱茶在市场上价格如何攀升或回落，那都与我无关，我将会在我周围弥漫着的阵阵茶香中，永远怀念景东的那些朋友。
